每次意见生出了分歧,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捏住她的死穴,让她心肠子变软,不得不同意他的所述之事。 目下,温廷安顿感局促,少年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她却不想去迎视,口吻带了几分妥协的意味,谨声道:“翌日你随同我出去打前锋,兹事并非不可以,但我得事先声明——翌日乃是媵王与完颜宗武的第二回谈判,兹事体大,两人各有算计与筹谋,届时可能会频生变局,你在打探敌情之时,诸端行事务必要小心为上,凡事量力而行,一旦发现情势不太对劲,一定要退回去,与九斋众人会合,明白吗?” 温廷安的话辞,柔韧且温宁,如空降于长夜的一场春雨,在听者的心头之上沐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水,氤氲起了一阵薄热且稠湿的雾气,雾气缭绕于心头内外,萦之不去,经久不散。 温廷舜静默地注视着他手腕上的伤口,已然敷上了药膏,肌肤与肌骨之处俱是蘸染了一片凉意,此是凉意,亦是悸颤。 他伸出手,细细摩挲了一番经她触碰过的伤口,继而是侧过了脸庞,望定了温廷安,火折子的光匀薄地覆落在她的面容上,是一片如远山般淡影,他有一些酝酿在了唇齿之间,似乎拘囿于什么,最终仍是没有付诸于言语,仅是看着她道:“承蒙长兄关心了,翌日你外出行动,亦是务必要处处小心。” 他所未付诸言语的是,他在东苑打探敌情的时候,会时刻看着她,不会让她出事。但又怕温廷安会因此挂心,他遂是省略掉了后半截话,将其默诉在了肺腑之中。 两人之间,该交代了就都交代了,该说的都说了。 温廷安仍旧是有些拘束的,她煞有介事地朝隧洞之外的天色望了一眼,道:“天色很深了,你也累了,早些歇息罢。” 语罢,温廷安便是转身离却了,许是思绪繁乱芜杂,她离去之时,步履极是匆匆,一度甚至同手同脚。 温廷舜静然停驻在原地,无声地目送着温廷安离却的背影,少年那峻清利落的一对邃眸里,盛着一抹通透幽亮的光,他偏着首,静谧地看着温廷安的背影,消失在了隧洞的深处。 少顷,他变换了一下驻地的姿势,清瘦的背影倚靠在了湿冷的洞壁之前,垂落了眸子,淡淡地匀吁出了一口气。 这厢,温廷安已然是步出了温廷舜的视域之中,她虽是疾步而走,但也并未返回隧洞底下,她想要让自己一人静上一静。 她抬手触碰了自己的面颊,肌肤处竟是泛散着浓重的烫意。 面颊竟是这般烫炽,想必颊腮处是泛着一片红晕,那么,方才温廷舜可是看到了她面容之上的这幅模样? 简直不敢深想下去。 温廷安骤地拿出了系在腰间的一只水瓢,水是冷寒的,一口灌了下去,凛冷的水液漫过了喉舌,疾然冲荡在了炽灼的肺腑之中,将原是在体内升腾而起的臊热,一缕缕地镇压了下去。 虽说身躯是冷静了下来,但温廷安的脑海里,却是依旧回荡着温廷舜适才之所言 『长兄方才有一句话说岔了,我并非孑然一身——』 『毕竟,不是还有你吗?』 温廷安下意识抬起了手掌,虚掩住了上半张脸,仿佛刚刚让人心脏悸颤的场景,在她的眼前重现了,少年所这番话的嗓音,低哑而倦懒,俨似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悠悠回荡着。 温廷舜温故了一会儿,生平头一遭,竟是尝试到了一丝拘束与羞窘的滋味。 这般一个矜贵清冷的少年,他怎的能说出这般话? 温廷安委实是难以预料。 这是他蓄意为之而道出的话,还是他的随性之语?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温廷舜对待她的时候,让她觉得有一丝局促,是从元夕那夜,他执起了妆奁,为她敷鹅粉、点绛唇的时候吗?还是初居九斋之时,他静立于澡堂之外守着她,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说? 这些蒙上了旧色的记忆,像是一潭泥沼,温廷安不欲让自己愈陷愈深,她只得凝聚了一番心神,她不能再去想他了。 但是,这思绪也不是说她想控制,便就能控制的。 温廷安心中冷不防掠过了一份疑绪,刚穿过来的时候,这厮是全然不待见她的,在族学念书时,其实也没少给她使绊子,但在日久深远的相处当中,不知是进展到了哪个节点,她感觉他有些奇怪。 难不成,他是觉察到了她女扮男装的真实身份? 有那么一瞬间,温廷安心头确乎掠过了这样的一种可能,但很快,她就否掉了,这应当是不太可能的,如果温廷舜发觉她是女儿身的话,估摸着早就揭发了她罢。 温廷舜不曾跟她提及过这等事体,那么,他应当是还没发现的。 温廷安如此自我安抚着,原是起伏不定的心绪,此际稍微平定了些许,她又执起了水瓢,灌了好几口凉水,直至将体内的最后一丝烫意驱散以后,她适才返回至隧洞底下。
第87章 暗云蔽月, 春寒料峭,四夷馆内的熊熊大火,已是教钟伯清与云督头等人相继扑灭了去, 但因是扑灭得晚了, 待火势熄停之后, 只见馆阁之内,目之所及之处,墙倾甍摧,瓦裂槛折, 灰烬四下循回纷飞,熏热的浓烟游弋其上,如一匹厚重繁冗的砂布, 笼罩于四夷馆的颓圮内外, 教人看不清真切。 赵瓒之尚在茗鸾苑的流水席之上定坐,接过了椿槿递呈来的半盏疏桐酒, 浅酌了数口,少时, 见钟伯清去而复返,赵瓒之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四夷馆内的情状如何?” 钟伯清伏跪在地,道:“殿下容禀,四夷馆走水太突兀, 下官去得晚了, 馆阁厦栋皆是被付之一炬,栖住于四夷馆内的口译官虽是性命无虞,但是, 三王爷麾下的那位暗桩,以及潜入四夷馆的那位女贼, 下官寻索不到他们的下落。” 四夷馆的大火,本就是钟伯清联袂云督头纵下的,现在他自称是救火晚矣,完颜宗武怎的会听不出此间端倪,他知晓赵瓒之遣人在四夷馆纵火的缘由,明面上说是要困住那个女贼,不让她逃到酒场之外,以免泄露机锋,实质上,赵瓒之是想要烧死他的暗桩,这般一来,他手头之上重要的一个筹码便是失掉了,赵瓒之便能顺理成章地寻他讨价还价,可以呈交兵谱与火械,但需要让他割让出元祐三州的疆土。 完颜宗武蹙紧了眉心,阴沉着脸,一个撩袖拧拳,高高凸显的苍蓝青筋,以摧枯拉朽之势,沿着臂膀漫延之上,最终藏匿在了袖袂之中,他往近旁的扶案之上重重一砸,怒声沉喝道:“什么叫寻不到下落,本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空气骤然一滞,钟伯清想说些什么,赵瓒之示意他暂先莫要说话,他往常娘深深看了一眼。 常娘是随同钟伯清一块儿回来的,她人儿生得秾纤美艳,眉眼之间攒着英韧之气,是个惯会讨巧的,常娘收到了媵王的眼色,旋即悟过了意,拗着腰肢,幽步行至了完颜宗武近前,替其斟了酒,服侍道:“三王爷不若这般作想,钟尚书没寻着人,这兴许是好事,至少意味着那位暗桩可能还好生活着?若是寻着了尸首,那可不就证明暗桩死了不是?” 美人侍侧,吴侬软语,完颜宗武攒积下来的愠怒,一下子减淡了不少,他觉得常娘之所言,是在理的,他勉强饮酌了一小口疏桐酒,凝眉问道:“倘若在四夷馆内没寻着暗桩的,那他的下落是在何处?” 赵瓒之对钟伯清问道:“那个女贼,是不是同样没有寻到尸首?” 钟伯清躬身稽首道:“殿下容禀,下官带人遍搜了一回四夷馆,亦是遍寻无获。” 一抹颇具兴味的浅笑,悄然掠过了赵瓒之的眉庭,他稍稍抬指,摩挲了一番拇指处的玉扳指,视线转而落在了完颜宗武身上,意味深长地道:“如此看来,宗武兄的那位暗桩,大抵是被那女贼挟着,一道走了罢。” 席案之上的烛台,晃动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完颜宗武的容色亦是蘸染了几分忽明忽暗的光影,他清冷地笑了一下,这一场生发在四夷馆内的大火,看来是赵瓒之蓄谋已久的了。 完颜宗武道:“本王的人儿是在四夷馆内丢的,那还烦请瓒之兄差人好生找寻一番了。” 这一番话自当是说得不算客气,甚或是,潜藏有一丝颐指气使的意味在了。 庞珑与钟伯清凝了凝眉,互视一眼,并不言语。 赵瓒之冷峻的面容之上,依旧维持着轻描淡写的神色:“宗武兄的暗桩,本王自当是会替你寻到。”说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森冷又锋锐,“只不过,此番大火之生发,不过是为了困住那个女贼罢了,宗武兄未事先同本王知会一声,那四夷馆里尚有你的暗桩,本王就没多做留意,差人一把火纵了下去。如今,依宗武兄这般态度,让本王好生寒心,也不知这一场交易,到底能不能顺遂地做成了。” 完颜宗武凝了凝眸心,袖裾之下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容色已然沉鸷了下来,但话辞还算较为缓和:“瓒之兄怕是误会了,本王怎的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暗桩,同瓒之兄伤了和气?方才本王有些失态,万望瓒之兄鉴谅为好。” 话至此,完颜宗武道:“说起这个女贼,此人行踪有些诡谲,本王曾在酒寮之下自弈,这个女贼就潜伏寮台之上,意欲窃听本王说话,本王遂是派遣暗桩招呼一下那个女贼,没成想,那个女贼是有几些身手在的,也不知道此人为何会出现于此,甚么底细,又是冲谁来的。” 明眼人都听得明白,完颜宗武适才的这一番话,显然是怀疑女贼出现的时机委实太过于巧合,怎的他今夜欲与媵王谈判,行将亮出长贵此一筹码,好端端的,那四夷馆竟是入了贼人,赵瓒之为了灭贼永除后患,还差人往四夷馆内纵了大火。 偏生不巧地是,他的暗桩虽没被大火烧死,但教那个女贼给劫走了。 他就这般,失却了一个较为重要的筹码。 赵瓒之含着笑,点了点首,复浅酌了一口疏桐酒,他自当是知晓完颜宗武在怀疑些什么,完颜宗武是在怀疑这位女贼,是赵瓒之蓄意安排好的人。 赵瓒之斜倚在了案榻上,浅挲着手中的玉扳指,阖了阖眼眸,须臾才道:“宗武兄所困惑之事,也是本王困惑之事,为何那个女贼会出现在四夷馆之中?” 他淡淡地说着,晦暗不明的视线落在了庞珑身上:“庞枢密使,可有调查到那个女贼的下落?这人到底是什么底细?目的为何?可是京中哪位大人所豢养的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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