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是不惧怕钟伯清的威严的,若是搁在平时,她可以维持一贯的从容泰然之色,但她现在的身份是秦氏,秦氏是见过甚么大世面,也未见过京中的大人物,她现在见到钟伯清,理当会是奴颜婢膝的。 温廷安遂是垂首弓腰,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履之上,静待巡卫上前搜身。 巡卫每对一位劳役搜身时,钟伯清便会打量那人几眼,受打量的劳役,几乎都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无他,刑部尚书的气场委实过于强悍了。秦氏处于一排劳役的最末端,待巡卫对她进行搜身之时,钟伯清便是负手幽幽立于近处,用一对犀利锐冷的鹰眸,循回审视着她。 钟伯清打量一位劳役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三秒,但这位秦氏,他却是打量了许久。 一般而言,寻常的人受着这般注视,可能以为是官爷要寻自己问责了,早就冷汗潸潸,吓软了腿脖子。 这秦氏,受了钟伯清长久的打量,亦是面露了一丝惧慌之意,但反应是极为镇定的,可见这惧慌之色,不过是因为钟伯清在注视她罢了,而非是出于旁的。 椿槿狭了一狭眸底,不着痕迹地看了秦氏,复又望着钟伯清,意有所指地问道:“尚书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温廷安心尖打了个突,后颈之处,悄然覆上了一层寒沁沁的凉意,暗自忖量着,椿槿这一席话,乃是何意? 椿槿可是怀疑上了秦氏的身份? 当下,却见钟伯清极淡地摇了摇头,从低眉顺眼的秦氏身上,挪开了目色,揉了揉眉庭道,沉声道:“无甚不妥,应当是我一夜没休息好,看岔了眼。” 钟伯清没交代他把秦氏看成了什么,只将这一桩事体揭了过去。 椿槿是个识趣的,也就没再多问。 但温廷安并未因此放松了惕心,不知为何,她总感觉钟伯清与椿槿二人,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但拘囿于一些缘故,他们最终什么都没说。 温廷安回溯了一番昨夜的情状,秦氏一直待在西苑的采石场之中,未有丝毫逾矩的行止,那些看守的老劳役亦是没露出疑虑,循理而言,秦氏的身份应当还是保住了的。 现在是一派辰光初开的光景,天时还非常早,她们一行人鱼贯进入东苑,,茗鸾苑里只有洒扫庭除的侍人,赵瓒之、庞珑等人尚在歇息,而常娘去则是天不亮便驱马车进城,回酒坊去了,酒坊事务弥足繁冗,事事皆要她来拿主意,缺了她可不行。 不过,闻着常娘回酒坊一事,温廷安心中有些发沉。 昨夜,秋笙的真实身份曝光,引起了常娘的警觉,常娘想必是记起了一桩事体,她出于对秋笙的信任,将冶炼火械的账簿,交由给了秋笙保管。但昨夜生发的变故,让常娘整个人骤然跌入了冰窟之中,她失策了,她所信任的秋笙,居然与那个贼人同属一丘之貉。常娘不知秋笙背后的上峰是谁,但若是将账簿交付到了外人手中,那后果,定将是不堪设想! 要查探那些账簿,是否仍旧完好无损待在酒坊之中,是常娘迫在眉睫要去做的事情。 不过,她应当是迟了好几步。 前日之时,若无任何意外生发的话,沈云升他们应是取走了媵王贪墨的账簿,顺遂地回至鸢舍通禀给了阮渊陵,但此事,极可能也会让掌事姑姑所知晓,今次常娘回酒坊时,一定会收到风声,此后势必会前来给赵瓒之通风报信。 不过,以阮渊陵的城府与筹谋,他必定不会给常娘通风报信的机会。指不定今儿就在酒坊四遭设下了伏兵,来一遭瓮中捉鳖。 温廷安按住了这等心绪,循着一众劳役,徐步来至了四夷馆外馆处。 四夷馆内的浓烟与尘霭,适才刚刚淡去了几分,因是无人去洒扫濯洗,目之所及之处,那院墙寮台俱是都作了废土,那一切繁美清丽的景致,一夜之间消弭殆尽,温廷安微微凝着眸心,仔仔细细留意了片刻,这四夷馆分有内外两馆,外馆是烧灼得最厉害的,房倒屋塌,几乎教人认不出原有建筑的造相。 相较之下,内馆的火势应该是没有那般强烈的,那一座湖泊,尚还全须全尾地保留着,粼粼水波之间,半壁俱是浓郁的灰霭,视线上撤,其上所临立的酒寮,大半部分是遭致了火殛的催迫,拢共有四桩楹柱,四桩楹柱之中,有三桩楹柱被火摧残成了两折,只有一桩楹柱是勉强完好无损的,堪堪以金鸡独倚之势,支立于水榭棱台之上,造相惨惨凄凄。 椿槿提点了几下,温廷安便随着一众劳役开始拾掇起这一片废墟。 秦氏拘束地搓了搓手掌,忧心忡忡地问椿槿道:“椿娘子,您方才说是这贼人纵火烧了四夷馆,那贼人可是会去而复返?这贼人如此猖獗,行径恶劣,竟是不把王爷放在眸底,还真是罪不可恕,那么,小人便想问上一问,这个贼人……他可会踅回至四夷馆再造事端?万一,万一小人遇着了此人,可当如何是好?” 随着秦氏这般一问,在颓圮内做活儿的劳役,亦是循声望过来,面色亦是露有忧戚之色。 毕竟,一个能在赵瓒之眼皮子底下火烧四夷馆的贼人,应当不是甚么善茬,关键是,这个贼人还没被抓到,他们就怕这个贼人指不定杀回来,到时小命眼看就要不保。 椿槿凝着眸,蕴藉道:“这事儿你们尽管放心,那个贼人已然纵过了一回火,必是不会再纵第二回,此人的目标也不是你们,你们对那人而言没有价值,她不会妄自取你们性命,否则,这是打草惊蛇了。” 众人听罢,稍微放下了心,这个十恶不赦的贼人,不会卷土重来,再行纵火一事便好。 但秦氏显然还有一丝困惑:“为何这个贼人不会再纵第二回火?莫非是,椿娘子知晓了此人之底细,亦或是下落?” 秦氏问罢,似是自知失了言,骤然叩了首,颤声道,“小人对那个贼人所纵的大火,仍是心有余悸,就怕有个万一……” 椿槿莞尔,表示理解秦氏的心境,这些劳役都是没见过甚么大世面的,遇着了险情,就容易吓成软脚虾。 椿槿便是道:“不妨跟你们这般说罢,昨夜庞枢密使遣人去探查那个贼人的下落,发现此人还有同党,这个同党你们想必也不会感到陌生,此人是常娘子一手提拔的秋笙,这个贼人同秋笙往西苑采石场的方向去了,但具体是藏在了何处,要等云督头今儿仔细搜查,才能知晓。” “秋笙秋娘子居然跟那贼人是一伙儿的?”温廷安心中波澜不惊,但明面上不得不佯作震悚之色,“还居然藏在,藏在那个采石场里?这可当如何是好?采石场里的人,可会性命之忧?” 椿槿摇了摇螓首,道:“这一点,你们毋需顾虑了。你们今儿离开西苑之时,难道没有发现里里外外有了诸多重兵么?这些都是提防那个贼人以及秋笙的,这两人罪不可恕,一个纵火烧了四夷馆,一个伪装成幽伶,诓骗了常娘之信任,劫走了诸多情报。这两人躲在了采石场之中,自当已是穷途末路,相信云督头很快便会将这两人搜寻出来,甫一寻到,格杀勿论。” 空气的氛围骤然有些凝滞,众人听罢,有些悸颤地咽下了一口干沫。 椿槿估摸着是还有诸多事儿要忙,在四夷馆内并没有留多久,少时便是离却了。 温廷安有些忧心魏耷他们的安危,但忧心是无用的,当务之急便是赶紧寻到冶炼场的所在。 但放眼整一座四夷馆,都是灰色颓圮,似乎寻不到像是入口之处的所在,这冶炼场又当从何处寻到? 温廷安正思忖间,情不自禁地行走到了昨夜潜伏的湖畔边,审视一阵,忽然之间,她的视线定格在了某一个场景里。 她好像寻到了冶炼场的入口了。
第89章 趁着四下无旁人注意, 温廷安心中暂且安宁,沿着弥散着烟霾的湖畔,缓步行至湖泊偏东一侧的墙角。 此处是一块死墙, 墙面敷蒙上了一层浓郁的灰霭, 三面皆是乌石所砌, 她狭了狭眸心,一面捋起了数叠袖裾,伸出一截手腕,一面逐一拨开了三面墙墩上处的尘霾, 三面墙均是遭受了火殛,但程度不一,有深有浅。温廷安的目光逐一掠过了墙体, 很快发现了一丝端倪, 东、北两面墙,焚毁得比较浓烈一些, 而西面墙,焚毁得极轻, 墙石之上竟是没有过深的漆色,这就弥足可疑了。 温廷安伸出手轻轻覆于墙体之上,细细抚摩着墙面,此墙比另两面墙的温度要低一些, 这明显不太对劲, 俄而,她摩挲到了一块松动的石砖,此块石砖之上, 上面生有一些暗绿的藓苔,底面却是干干净净, 毫无一丝藓苔,温廷安见至此状,薄唇轻抿了一下,心道一声『果真如此』,她将苔砖从罅口轻轻挪动了出来,下一息,只闻一声轻微的簌簌声,近前的那一堵墙,悄无声息地朝一侧,幽幽自动挪了开去。 一条通往地下的甬道,如白质黑章的游蛇一般,盘踞在了墙面之内,一抹异色浮过了温廷安的眸心,她心道,这应当是通抵冶炼场的暗道了。温廷舜果真是没有推揣错,冶炼场果真是藏匿在湖泊的底下,方才,她去湖畔,略略试了几番湖泊的水温,那水仍是温温凉凉的,这便是意味着,这冶炼场里,是昼夜不辍地在冶炼火械。 温廷安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柄火折子,朝身后寥寥探看了一番,那些劳役在各自干各自的活儿,并未留意到她。 温廷安心中打定了主意,疾步钻入了甬道之中,朝着火折子浅吹了一口热气,橘黄色的火光撬开了昏淡的一重昏暗,照亮了甬道的前路,温廷安没费多长的光景,便是朝着甬道的尽头,劲然行去,她行得快,沿着石阶一节一节地朝下去走,但步履之中不失稳妥与谨慎。 她一直都有些提防,会在甬道之中遇着劳役,却不想,她行得格外顺遂,几近无阻,行途之中并未遇着任何一人,待行至甬道的尽头处,再拐了一个转角,只见暗色甬道之后,设有一围檀红色的折扇门,折扇门之上覆有一层极薄的薄罗丝绢,丝绢背后,透着一片赤金色的火光,火光明明灭灭,俨似时涨时伏的潮汐,此外,在火光之中,还浮动着无数道黑色人影,人影在火光之中循回穿梭,温廷安尚未行近,便能清切地听到烧铁铸械的金属声,一声胜过一声,扑在了她的耳屏处。 温廷安敛声屏息,尝试性地推开了折扇门,此扇门背后,是一处近似于水榭般的凭高檐台,她立于檐台之中,举眸一望,便是能见着檐台之下庸庸碌碌的劳役,赤着膀,露着膊,正在不辍地烧冶着火械,溶溶火光照亮了温廷安一侧的面容,她真正到冶炼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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