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她点了绛唇后,温廷舜这才稍稍后退了数步,端看了她片晌,似乎触着了什么烫着视线的东西,他再撇开了眼,从桌案旁执起了一坛饮灯酒,斟了一小碗,闷然地灌了下去,烈酒灌入喉舌,辛辣的酒液直扑肺腑,势若尽皆过火,在心尖上寸草不生。 温廷安往铜镜里看了自己一眼,整个人有些发怔,原以为温廷舜会画得不如何,但他竟是画得很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唇是唇,是教人赏心悦目的样子,只不过,铅粉与唇红加重了她的女相,就怕—— “我画得不太好看,”温廷舜视线倏然转了回来,执起了干净的布条,蘸过了温热的水,淡声道,“长兄还是不敷粉、不点唇,较为寻常一些。” 温廷安:“……” 这厮这是到底何意,是觉得她描妆之后,貌若夜叉,不忍卒睹? 为她洗濯妆容之时,温廷舜明显能觉知到眼前人添了几分薄愠,他唇角淡淡地抿成了一个浅弧。其实事实正好全然相反,描妆过后的长兄,美得不可方物,他不欲让她的这般面目,教任何外人看见,纵然要看,亦是只准他一个人看。 这大概是隶属于一个少年秘而不宣的私心。 九斋众人陆陆续续地描摹完了妆,行将上街看花灯,吕祖迁此处仍旧一筹莫展,他素来只会手掬墨宝,但捧不起胭脂水粉,他又腆不下脸求助于崔元昭,两人这几天都没说话,气氛极为僵硬,他一点都不懂女孩心理,时而久之,亦是没耐心去猜了,对于这些妆奁用物,只能放手去尝试一搏,结果画得人不像人,鬼不如鬼,教其他人见了都笑谑不已。 吕祖迁还听到崔元昭的笑音,估摸着也是来嘲笑他的,吕祖迁颇有一种引颈受戮的窘迫,崔元昭给杨淳、沈云升、庞礼臣、魏耷、苏子衿等人都摹了妆,唯独不给他摹,这摆明儿就是区别对待。 吕祖迁正想去濯面,破罐子破摔不画了,孰料,崔元昭拎着海棠红裙裾在他桌案的对面款款落座,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要让我帮你画吗?” 吕祖迁下意识用余光瞄了她一眼,适时止步,心中本想高冷地说句不必了,但话滤过了喉舌,全然变成了另外一副情状:“你不是还在生着闷气么?” 崔元昭娇哼了一声,一面焚起了一炉合香,用流香净着素手,一面道:“是啊,我本来一直不想搭理你的,但你现在这般惨凄之状,太可怜了,好歹你也是九斋之中的一员,这般品貌走出去的话,肯定会叫外斋的人笑话,毕竟你用的是我铺子里的胭脂水粉,旁人肯定会以为你脸上这般情状是我给你摹的,你走出去了,坏掉的是我的名声。” 吕祖迁没料着崔元昭会这般说话,伶牙俐齿的,刺起人来丝毫情面也不留。 但他是理屈在先,崔元昭主动来寻他说话,说明是给了台阶让他下,他也得借坡下驴。 吕祖迁便是抿了抿唇,正了正衣冠,端坐回了桌案前,微微垂下头,道:“那……目下有劳崔姑娘了。” 一切整装待发后,适时也入夜了,温廷安随众人去了西廊坊的棚楼,御街之上早早缚好了灯山,其势如浮脉千里一般,南抵左掖门,北抵宣武门,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无数市人夜游于万街千巷之中,温廷安立在露台之下,看着技人将辘轱绞水,潜藏于灯山的顶端,再以木柜贮藏好,逐渐倾洒,那灯辉遂如瀑布般,自穹庐之上滂沱落下,景象蔚为波澜壮阔。 温廷安先去一家茶楼里靠窗的方向占了几个座,其他几个少年陆陆续续地来了,今儿大家都穿着常服,不是寻常的儒生襟袍,是以,行事不必太过隐秘。 这座茶楼里的梆子戏是最为出名的,热食与茶点也上佳,众人便是一直听着戏,看着花灯,叙着家常,好不快活。 按照以往,这元宵节,温廷安当是在崇国公府里同吕氏和温善晋一块儿过的,吕氏还要让她背诵一首比较温情的小诗,她还记着——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 去年是在温府里过,目下,是与九斋中人一块儿过了。 温廷安吃了一盘刚端上来的毛豆,不经意间,往外头一看,视线倏地怔住了。 只见一辆华盖黄穗的马车停驻在了茶楼的外头,一个身影清瘦修长的男子自马车之上下来,峻眉舜容,神态儒雅,左右随侍恭谨地替他搴开了围帘,一路护送男子上了三楼,温廷安他们正在二楼靠窗之座,隔着两重镶绒簟帘,男子没有见着他们,神态疏淡冷漠,一路错帘而过。 这人,不是父亲温善晋又是谁? 不单是温廷安注意到了,温廷舜、沈云升等人亦是留意到了。 温廷安下意识看向了温廷舜,偏巧温廷舜此际亦是看着了她,两人相视一阵,眸底均有异色。 按照常理,温善晋这一会儿当是下了值,合该去崇国公府与长房团聚才是,怎的会独自出行在茶楼之中? 难道是有甚么公差要办? 魏耷好死不死地道:“喂我说,莫不是你爹耐不住寂寥,在这茶楼里,养了甚么歌妓罢?” 此话蛮寻常,一般的朝中大员谁没有个闲情逸趣,虽说有刑律明文禁止官员在外私养小妾擅买填房,但也没明文禁止官员不能□□,不过,温廷安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不太可能,父亲不可能这般做。”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魏耷说,“有的人明面上衣冠斯文,实质上袍子里俱是虱子——当然,我没说针对你爹的意思,我只说朝中大员泰半都是这种德性,我见怪不怪了。” 温廷安并不语,视线本欲追着温善晋而去,但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厢房背后,房外有数位佩刀的随侍守着,依其造相,像是宫里的人。 温廷安无从窥察里头的动静,心中只得对自己道,父亲应当是来办公差的。 殊不知,及至她的目色再度落在茶楼拒马杈子处,便又见着一辆雍容装潢的八角马车停泊于此,伴随着风声撞铃的簌簌动响,绣帘被侍卫恭谨地搴开而去,一个穿着玄色大氅的男子出现在马车前,身量颀长,首覆一朱砂抹额,狭眸冷冽如风,五官透着一股阴戾沉鸷之气,光是远远见着便教人骇然,不论是服侍他的侍卫,亦或者是茶楼的人,皆是受其不俗气场所震慑。 温廷安尚未斟酌此人的身份,便听庞礼臣猝然沉声道:“大家都低头。” 那个着玄衣大氅的男子一路负手踱上三楼,途经二楼之时,众人能明显觉知到一阵阴冷的气息席卷而来,明明是阳春暖月,但却教人如身置凄寒深冬之中,众宾客静默如迷。 温廷舜袖袂之下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心,执着茶盏浅啜了一口暖茶,肺腑却是冷的。这人的气息他太熟稔了,在士子动乱的一日,他就能觉知到此人的气息,只因金水桥就在茶楼以北的十丈之外,当温廷安与他双双坠桥之时,这个人便是独倚在茶楼凭栏处,淡看着这一出好戏。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矜贵的男人,上了三楼,竟是去的是温善晋所处的雅间,这就教人有些玩味。 “这人是谁?为何庞兄你要如此忌惮?”待风云稍息,吕祖迁问庞礼臣道。 其余人亦是看着庞礼臣,觉得这个衙内平素天不怕地不怕,从未见过他如此底气虚的一面。 温廷安感觉这位玄氅男子有些莫名的熟稔,依其穿着雍容的造相,以及侍卫的阵容观之,绝对是宫中的皇族圣眷或是一品重臣,但更多是疑窦,为何此人要来这并不起眼的茶楼,与温善晋又属何种关系? “此人便是阮掌舍时常提及的那位大人物,”庞礼臣道,“他是媵王,赵瓒之。”
第58章 可是, 赵瓒之不是已然软禁于大内的璇玑殿了吗,怎的会出现在此处? 且外,为何他会去往温善晋所在的雅间? 两人之间私下见面, 究竟是为了何事? 种种疑窦如绵密的缠丝一般, 紧紧地绕绞于诸身, 众人的容色俱是有些凝沉,温廷安的心神亦是有一丝异动,复徐缓地抬起了眸,望着三楼那一座天字号雅间。 众所周知, 崇国公府,也就是温家,以温老太爷温青松为首, 乃则东宫太子的忠实拥趸, 并且赵珩之与赵瓒之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在此节骨眼儿上, 先不提赵瓒之为何能擅自出宫,先论温善晋与他私下晤面, 光是这一事,就足够教人起疑,若是让台谏官知晓了,指不定还会在朝中狠狠参上一本, 给这两人治上一个谋逆之罪! 可凭温廷安对温善晋的了解, 她不愿信父亲会临阵倒戈于媵王的麾下,他当初默允她进入鸢舍,便是让她为太子赵珩之效劳, 东宫日后若能得登大宝,她必将仕途一片顺遂, 既是如此,父亲为何要密会媵王? 还是说,温善晋身上有什么把柄,拿捏在赵瓒之的手中?故此,温善晋不得不选择与赵瓒之结为同盟? 温廷安心神不宁,温善晋在崇国公府里一直是称疾不出,常年待在药坊里,具体在坊间里做些什么事,冶炼些什么药,她其实并不知情,亦是从未过问,温善晋身边没有侍卫或是傔从陪护左右,饶是要细细追查,也压根儿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忽然之间,一些细碎的线索自深处潜浮了上来——放倒看押梁庚尧的护卫,用的麻骨散;还有,淬了九肠愁之毒的箭簇,温善晋居然能在前夜提前给她服下解药;以及,有一夜她从崔府回来后,要将阮渊陵赏赐给她的百两银票上交,温善晋却命她不要吱声,说长贵在药坊之外窃听。 一个念头悄然划过了温廷安的眼帘,她原本是未曾留意到的,但今次,过往的种种线索贯织在了一起,她骤然有了一种豁然之感。 温善晋染了肺疾,称疾后领了一份翰林院里的闲差,回府后亦是久居于药坊,所有人认为他在自甘沉堕,一心炼制长生丹丸,殊不知,那极可能是他遮障敌党、混淆视听的一个幌子罢了。 坐落于崇国公府后院的那一座药坊,大抵便是阮渊陵暗设在洛阳内的一处据点,专门用来炼制毒物与解药,麻骨散、九肠愁的解药,以及其他林林总总的药物毒物,想必俱是出自温善晋之手。 温善晋暗中帮阮渊陵做事,难免让老太爷温青松起了疑心,遂让长贵暗中多番凝察,温善晋是以不欲同温廷安多说。 此外,士子寻衅、流民闹乱的前一夜,温善晋给她强灌了一碗药汤,说是九肠愁的解药,解药是阮渊陵供给的。若是温廷安当时能细思一会儿,很快便能觉察出破绽,为何下毒之事尚未发生,阮渊陵便清楚毒物一定是九肠愁,并且精谙解药的冶炼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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