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娘想必是很会做生意的,武陵玉露是她的活字招牌,虽说一日只卖一坛,但她同时还会做打尖儿的营生,温廷安他们一行人初入酒坊之时,沿着一条主廊直走,发觉南北天井两廊之中,不论是露天厢间,亦或是雅致阁间,俱是缙绅士人,诸人酌引团拜,多集于此。 一片槽声潺潺之间,春色满甕,垆酒添香,红袖酥手,有不少施朱点翠的伶人,身着缥青霜色的绉纱褙子与合襟襦裙,拢共约有十余位,往来侍候其间,以待酒客传唤。 来为温廷安他们引路的椿槿,她便是十二伶人之一,受命于常娘,掌司当垆沽酒之职,假令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她的身份,相当于酒楼之中的大堂经理,是个举重若轻的人物。 椿槿着银朱褙子衬以曳地纱裙,茉莉盈头,暗香盈裾,人儿生得媚丽淑美,带温廷安四人穿过了主廊,绕过了槏柱,将众人领入东南后堂的掌事房里,一位小鬟恭谨地叉手前来,给椿槿递呈上了一盏新酿好的疏桐酒,椿槿逐一审视众人,细长葱白的指尖捻着酒盏,轻轻在扶几上腾挪,尔后,适才曼声地道,是标准的花旦腔:“你们的帐籍和路引,我都一概看过了,李牙倌所推介而来的人,终归是可靠一些的,但要在这座酒坊常年干事,就得接受这里的一切规矩,少嘴碎,多干事,你们可明白?” 椿槿口中的李牙倌,便是将温廷安他们介绍至酒坊的暗桩,阮渊陵所统摄的大理寺豢养了不少暗桩,这些人身份与行踪俱是极为隐秘,散布于三教九流之中,而这位李牙倌,便是在牙行蛰伏约有十载之久,一行一止都是牙人惯有的仪态和模样,教人觉察不出丝毫异况,椿槿对李牙倌也未有半丝半毫的怀疑。 温廷安在此处多少留下了一道心眼,她之前问过那个李牙倌,问引温廷舜五人潜入酒坊的暗桩是不是他,李牙倌摇头,说是另外一位同侪,温廷舜五人在酒场里下落不明后,那位牙倌便受了重罚,李牙倌便是接替前同侪之卒务的。 温廷舜五人入了酒坊,想必也与椿槿打过照面,他们在酒场里杳然无踪,椿槿不太可能不知情,想必也对外来的生人添了几分戒备与警惕,虽说方才的话,是好言嘱托,但指不定是一句暗藏机锋的试探,或是一句敲打也不一定。 温廷安等人恭谨应是,四人领到的身份各不一致,各自领到的活儿也自当是不一致,温廷安是年届不惑之年的老妇,领到的是浣衣坊的活儿,每日专门濯洗三位侍酒伶人的花裳。 沈云升是正当壮年的青年,分配去酒窖当粗役,司酿酒搬运之务。 崔元昭是纤细内敛的少年,因拨得了算盘,账簿扎得快,被点去账房给账房先生搭把手。 苏子衿是四人之中唯一的反串,二八年华的少女,面容清隽,眉目澄澈,认得一些字,礼数与教养也是四人之中较为出众的,被椿槿特地挑拣去前院,用以侍候酒客。 四人住宿落脚的地方都是在下人院里,沈云升与崔元昭俱是伪装成了男儿,分配在了东跨院里,温廷安与苏子衿扮得是女儿装,则要去女寰婆子栖住的西厢院里。 椿槿给每人分发了两套贴身的衣物、半桶盥洗物具以及一套床具褐被,天光微熹,温廷安正欲与苏子衿前去西厢院安顿,却听椿槿倏然温声唤住了她:“秦姨,我有一事需要打点予您。” 这一声『您』,庶几让温廷安有些担待不起,这位椿槿等闲是双十年华,与温廷安大不了多少岁,她定了定神,想起了自己的老妇身份。 温廷安适时止了步,苏子衿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底掠过了一抹忧色,温廷安不动声色,用眼神淡淡地示意他先走,接着返身徐徐踅回,朝椿槿欠了欠身,且行了一道躬礼,垂首道:“椿娘子有何吩咐,尽管吩咐小人便是。” 椿槿道:“您是在浣衣坊干濯衣的营生,同时侍候三位主子,但其中一位主子十分不太好伺候,也不太好相与,您千万要留心,她今儿有一套衣物,名曰遍地荼白天水碧,傍夕牌分她是要穿上,为卖武陵玉露做些筹备,这一席裙裳,您得要轻放轻拿,要用熏香浸染,万不可洗濯出了岔子。” 温廷安隐微地听出了一丝端倪,温静地垂着眸,谨着声,不解问道:“这沽酒一事,小人在外听闻,素来是常娘躬自上阵,怎的会让位于其他娘子?” 椿槿目光微抬,看了秦氏一眼,眸色充满了淡淡的审视,秦氏当即俯身告罪,“是小人唐突了,小人本意只是欲多了解后院的规矩,初来乍到,想做得好一些,给主子们留下好印象。” 椿槿抚着手腕,哂然淡笑道:“告诉您也无妨,横竖这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畴昔,确乎是常娘捉刀买酒,通常能卖至百金,都虞侯的嫡次孙宋仁训成了坊间的常客,但打从那位来了后,这武陵玉露,便能卖上千金,也正应了那一句古话,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椿槿口中的那位,不必言及名讳,温廷安也自当知晓是谁了,但她心中升起了一丝惑意,常娘姝色无双,也是这一座酒坊之中的中流砥柱,是谁,何德何能可以夺其锋芒,甚至让常娘将至关重要的沽酒之权,都让位予她? 心中虽有惑意,但此事与她要去酒场探查五人下落一事,似乎毫无牵涉,温廷安没真正往心里去,明面上丝毫不显惑意,更不再多问,对椿槿欠身叩首后,旋即去了一遭西厢院,安顿好自己的行当。 下人院里的格局俱是清一色的大通铺,榻挨着榻,栏毗邻栏,院衔接着院,这般的构造,与鸢舍里的宿房倒是相近,温廷安先去找掌院姑姑签押,领了对牌,再是寻到了自己的房中,因为干得事儿不同,她和苏子衿的床铺就不是相通的,她暗自忖量了一番,崔元昭是扎账的,沈云升是杂役,他们二人去了东跨院,应当也不是歇息在一处。 铺好床,叠了被,更换好了浣衣坊婆子的衣裳,温廷安原本欲寻苏子衿说一说话,他既然是负责侍酒的,那么,抵夜之时到了沽酒竞价之局面,他应当能看到常娘,还可以见着椿萱口中听起来极难伺候的伶人,她打算让他多加留意一番。 且外,崔元昭是他们四人之中离酒坊账房最近的,借着身份,她与沈云升皆能调查酒坊账务的线索。 只不过,目下苏子衿并不在西厢院中。 温廷安想着,他应当是被管事伶人唤去前院学规矩了。 按说这酒坊之中,光是接待酒客的妙人儿,门道与规矩可真不少,有负责在彩楼欢门前,招徕客人的貌美酒伶,这些人称曰『坐台』,坊内有唱曲卖艺的,这些人唤曰『小鬟』,也有当垆侍酒,酒客高兴了会酬赏碎银的,这些人优待最好,地位也最之,唤曰『擦坐』,或谓之『酒侍』。 苏子衿因品貌优越,谈吐与容止均属上乘,不仅精谙棋画,就连学东西也极快,关乎如何摆盘,如何斟酒,如何注碗,不到半刻钟,他俱是掌握了,再者,他的仪姿与气度都属上佳,遂是被管事伶人抬为了甲等,且命他自今夜酉正牌分开始上牌。 苏子衿一时有些不安,他素来是胸襟敞正的书生,不曾踏足过烟花之地,更不曾蘸染过酒荤,如今,教他侍奉那些纨绔少爷或是大腹富贾,竟还要媚眼如丝,掐着嗓子说话,这可如何使得? 苏子衿太阳穴突突地胀跳,委实是坐卧难安,极想去寻温廷安磋商一番对策。 苏子衿正在前院主廊犯难时,温廷安正在后院的浣衣坊里,一面听着掌事姑姑的规矩,一面抱着一盆洒了玫瑰沉香的温水,正在给一席裙裾做熏香濯洗之务,这一席裙裾不是旁的,正是椿槿反复告诫过,要小心对待的『遍地荼白天水碧』。 此则纯正材质的曳撒,亦名曰马面裙,裙褶滚金倜傥,呈马褶之态,裙面设色荼白,绣以繁花鸟纹,裙撑长如云缎,前后设有四个裙门,裙门内侧会打着精致的裥,且外,裙腰束以一截藕荷色蚕丝布,用朱绳系之固结,光是纯粹一眼,便是教人觉其造相极为金贵大气。 这般富丽堂皇的裙装,果真不能用水濯,连一丝褶痕都不能有,否则,会有暴殄天物之嫌。 温廷安照着掌事姑姑说的法子,从木盆里捻出了一捧花瓣,蘸了清水后,为裙子每一寸熏香涤尘,温廷安在做这一桩事体时,掌事姑姑则是小心翼翼地在旁观望着,语重心长地说:“你手脚功夫还算好,可千万别将这一席遍地荼白天水碧弄出了甚么纰漏,否则,教那位主子发现了什么端倪,你可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这是温廷安今日第二次听闻那位主子的事儿,她心中生出了一些计较,先是恭顺地应了声,继而问道:“不知这位主子如何称呼?听椿娘子说,这位主子可是常娘的心腹,深受其重用,酒坊上下俱是敬其三分。” 此话似是挑动了掌事姑姑的一根心弦,她讳莫如深地道:“除了常娘,这里头的主子原本只有十一位,都没名字,她们的称谓是常娘提前钦定好的,那位主子是新晋而来的,来此才不足七日,便一举成了新宠,常娘唤其曰『秋笙』。你可知道,但凡有秋笙在地方,坊间无一不叫座,论那势头儿,倒更胜常娘一筹。” “但我可得提醒你一声,这位秋笙是个极难伺候的,身子骨娇贵得很呐,为了洗濯这一席遍地荼白天水碧,前前后后折腾走了十个洗衣婆子,不论脾性好,还是性格软弱的,悉数被劝退了,算上你,你就算是第十一个了。” 话至此处,掌事姑姑揉了揉眉庭,惋叹地叹了一口气,“我跟你讲得这些,只是提醒,你可别四处嘴碎,也最好别让其他院的主子听到,明白了否?” 温廷安淡淡地敛了敛眉心,没想着这酒坊的后院里头,势力也如此盘根错节,也不知与她要探查的案子有无牵扯,她徐缓地垂下了眸子,手中熏香的动作丝毫没有停下,谨声应是。 她用了整整两个时辰,来给这一席遍地荼白天水碧作熏香,支起腰肢来的时候,已值申时三刻的光景,即将入夜了,本就暄腾的酒坊,此番更是沸反盈天,灯烛萤煌之间,坊外马如游龙车如水,坊内响起了嘈嘈切切的异调新声,众伶精心地梳妆打扮,鱼贯自后院游入前院楼台,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 “新来的,裙装可熏洗好了?快给我们拿来!”数位小鬟急冲冲迈入了浣衣坊,冲着温廷安颐指气使道。 今夜的武陵玉露刚刚酿制完备,距离沽酒竞价的盛宴,尚有一个时辰,小鬟们行将服侍秋笙娘子施妆更衣了,她可是今夜的大梁,身份显贵无比,任谁也不能怠慢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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