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盈心下狐疑,跟着他进了宅子里。 如今正值铃兰花期,他弄了一宅子的铃兰花,不用进门,稍一靠近,就满是铃兰香气。 等真正入了府,入眼所见全是各色铃兰,粉的白的,最妙是一小片的绿边铃兰,霎时娇俏可爱。 薛闲亭素日爱极他这些花儿,今日却显然无心赏花。 赵盈脚下微顿,身后丫头有眼色,打从进了府就放慢了步子,并没有凑着更上来。 她叫了薛闲亭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刘府的?” 薛闲亭这才站定住,回头看她:“我没去燕王府,是让宋二去王府找过你,才知道你去了刘府。我想着你心里恼了刘淑仪,也未必多待见刘家人,就去了刘府外等你。” 赵盈缓步上前,与他比肩而立,不吭声,只等着他的后话。 薛闲亭倒老实起来:“有个人,你一见就明白了。” 他少有这样神神叨叨的时候。 两个人一块儿长起来的,薛闲亭在她面前从来藏不住事儿,更不会憋着劲儿要藏什么心事来瞒她。 赵盈心头越发不安,面色也跟着沉下去,提步往前走,脚步又放慢,示意薛闲亭头前带路。 宅子是两进的,但薛闲亭要带她见的人,只是被安置在了第一进院西跨院的东厢房里。 薛闲亭领着赵盈一路过去,上前去推了门,赵盈深吸口气正要上台阶进屋,突然有人影闪动,快步冲出门来,在赵盈还没反应过来时,娇俏的身影已经缩成小小一团,跪在了赵盈的脚边。 饶是赵盈见惯了场面,也被这样冒冒失失冲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往后退两步,差点儿没一脚踩空,勉强稳住身形,脸色沉郁到了极点。 一低头,地上的人入了眼,又觉得好生熟悉。 跪着人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眼尾微红,好个可怜模样。 赵盈见了那张脸,眸色一凝,倏尔望向薛闲亭:“留雁怎么在你这儿?” 那地上跪着,啜泣不已,肩头抖动的女孩儿,不是被发落出宫的了留雁,又是哪个? 可赵盈此时看她,越发不明白。 她出了宫,刘淑仪给了银子安置,何家开起的那间铺子她也去看过,生意很是不错。 她怎么会荆钗布裙,一身素净的出现在这里? 薛闲亭显然为留雁的冒失而不快,往赵盈身边凑过去,拉了人一把,带着赵盈进门,冷言冷语的叫留雁:“你吓着她了,收起你的哭哭啼啼,好好回话来。” 留雁便连啜泣也不敢了,撑着膝头站起身,掖着手跟在二人身后进了门。 赵盈眼底闪过迷惘,不知薛闲亭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却按着她在主位上坐下去,才往她右手边坐。 留雁一进门就又跪,端端正正的跪在堂下,头也不敢抬,话也不敢说。 薛闲亭微叹了一声:“我这几天不是帮你盯着她哥哥吗?果然是个吃喝嫖赌样样学的快的东西。前两日在赌坊叫人设了个局,一下午输进去八万多两银子,这两天赌坊的人一直在追债。” 赵盈倒吸口气。 这是什么样的败家子,才能干出这种事来啊? 她惊诧之余,转去看留雁:“所以是你找上世子的?” 留雁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奴婢的哥哥……他就是个不争气的! 打从奴婢出了宫,也没少给家里带银子,奴婢如今也知道,刘娘娘给奴婢送银子,您都晓得。 前前后后,刘娘娘给了奴婢有两千两银子,开了那家铺子,每日也能赚不少。 本来以为,一家人日子也能过得不错,谁知道哥哥他……” 她哽咽着,哭腔听来莫名刺耳,叫人心里不舒服:“他除了欠下赌坊的钱,还吃了花酒,几桌花酒下来,也要千八百两……” 薛闲亭不乐意听她在赵盈面前扯这些,点着扶手打断她的话:“说你的正事。” 留雁忙转了话锋,不敢再提什么花酒不花酒的:“奴婢知道您搬出了宫,搬去了燕王府,奴婢想……奴婢想求您救救奴婢一家子。” 她一面说,一面趴伏下去不住的磕头。 她大概真的走投无路,每一下都磕的实,砰砰作响。 赵盈估摸着,照她这么个磕法,应该能磕死在她面前。 她欸了一声:“你是打算磕死在我面前,让我可怜你?” 留雁身形一僵,抬头看过去。 丫头的额头果然红了一片,赵盈啧了声:“我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话不说清楚,你就是磕死在这里,我也懒得管你们家的破事。” 她拿下巴尖儿冲人:“你在上阳宫服侍了几年,我待你一向不薄,于你也有提拔的恩情,偏偏你吃里扒外,帮着刘淑仪打探上阳宫事,还惹得赵澈醉酒撒疯,砸伤我。 留雁,事儿是你自己干的,你现在来求我救你,救你家人,确是何道理?” 要求也该去求刘淑仪,去求刘家人吧? 留雁抿紧了唇角要哭,目光触及薛闲亭的不耐烦,又不敢,生生忍着:“奴婢知道事到如今,全是奴婢咎由自取。 只是昨儿赌坊的人砸了家里好些东西,奴婢的爹受了伤,娘也受了惊吓病倒下去。 世子说……哥哥是叫人设局诓着输了几万两银子的,奴婢细细想来,这样的事,除了宫里那一位,再没旁人干得出来了,所以求公主救命!”
第44章 万劫不复 言下之意,是刘淑仪做下这个局,诓着她兄长吃酒赌钱,输了几万两银子了? 这话不对,道理也不通。 赵盈心里有数,但留雁未必有数。 她索性也不问,冷笑了声:“挺好的,你替人家办了几年事,背叛我,这是你该得的惩罚和报应。” 留雁登时面如死灰,拖着双膝跪行两步,似乎是想要攀上赵盈的裙摆。 薛闲亭怕她撒疯,站起身来,长腿一抬,在她指尖将要碰到赵盈裙摆一角之前,轻踢过去一脚,挡在了赵盈身前。 赵盈拽着他袖口说没事:“她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 可薛闲亭也不过稍侧身,让她的视线能够落在留雁身上而已,终究是没彻底从她身前让开。 赵盈也由他去。 不过留雁面上痛苦一闪而过,她才想起来,薛闲亭本来就是个能文善武的。 那一脚便是留了情面,并没如何使力,寻常小姑娘家也受不住。 赵盈摇了摇头,叫留雁:“你去坐着回话。” 留雁越发怕,连声说不敢。 赵盈眯眼看她:“等着我扶你?” 丫头陡然一惊,撑着起身,战战兢兢地往一旁官帽椅坐下去,却又只是虚虚的坐了整张椅子的一半都不到而已。 她坐了,薛闲亭才彻底让开。 “刘娘娘做局坑你们家,无非是要你们活不下去,或是在京城待不下去,再把赏你的银子拿回去而已。 可两千两,于她算不上什么,她是刘府养大的嫡女,眼皮子也没那么浅,至于旁的——” 赵盈的声音宛转悠扬,一出了口,充斥着不信,绕着正堂屋中飘散开来:“她是内宫的淑仪娘娘,在宫外又有母家扶持可倚仗,还要做局才能弄死你们一家?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留雁眼角一抽,就要再跪。 赵盈却明显不耐烦:“说话就说话,你伺候了我几年,知道我烦你们什么。” 丫头听了这话,如坐针毡,干巴巴的吞了好几口口水:“刘淑仪这些年在宫里熬着,手上不干净,她的好多秘密,奴婢都知道,她当然不敢杀奴婢灭口,奴婢捏着她的秘密,随便一样,就能让她万劫不复!” 说起这些,留雁像是激动起来,声儿也拔高了:“她要杀奴婢,奴婢倘或将那些事托付给人知道,奴婢一死,她也保全不了自己,就算是刘家,也保不住她!” 赵盈闻言却只心中惊骇。 她知道黄德安是刘淑仪的人,也知道刘氏这些年大概是勾结外戚。 但要说这两样,能置她于死地,只怕也难。 勾结外戚这种事,又不是刘淑仪一个人干的。 冯皇后多年无所出还能稳坐后位,孔淑妃不多得宠大皇子又体弱多病,可他们母子二人活的顺风顺水,至于姜夫人和二皇子,更不必提。 这两宗事,无非她在昭宁帝面前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一场,也至多是把刘淑仪打入冷宫。 可说不得过几年刘家中用了,或是赵婉能得个好夫家,刘淑仪也不是没有放出来的可能。 万劫不复—— 赵盈捏紧了拳:“既是叫她万劫不复的泼天大祸,她敢做,焉能让你知道?” 留雁鬓边是挂着汗珠的,目光灼灼望过去:“奴婢不敢欺瞒公主!奴婢伺候公主六年,知道公主最恨人骗您,如今奴婢是为活命,怎么敢诓您!” 她怕赵盈不信她,越发激动:“这些都是奴婢六年来自己一点点查出来的!” · 留雁暂且就留在了薛闲亭的小宅子里,不许她随意走动,不许她见外面的人,至于她家里的事,赵盈也应承下来,会替她妥善处置,不会叫她爹娘再受牵连。 两个人从正堂一前一后出了门,赵盈回头看了一眼那堂中。 大门没关上,留雁垂头丧气的坐在官帽椅里。 她想起留雁刚到上阳宫伺候那年——那年她八岁,留雁也不过十一岁而已。 母妃刚刚过世没多久,她并没有彻底从伤心中走出来,留雁嘴甜,特别会讲笑话,她才肯提拔留雁,后来发现这丫头手巧,打的一手好络子,虽然是叫留雁伺候茶水,但如今她匣子里存着的好些玉佩和扇坠子,络子都还是出自留雁之手的。 人心真是最难揣测的东西。 前世的赵盈,后来不管是如何的心狠手辣,年幼时,却总心存仁善的,可她身边的这些人,又是安着什么心留在她的身边呢? 她情绪不高,薛闲亭替她挡了大半的阳光,她抬眼看过去,薛闲亭正好抬手落在她头顶。 赵盈虚躲了一把:“我有话问你。” 薛闲亭挑眉,领着她往东跨院方向去,横竖是远离了这处。 等走的稍远些,也并没有真正进了东跨院,赵盈叫住他:“赌坊的事,真是刘淑仪或是刘家干的吗?” 薛闲亭说不是:“刘家怎么会把一个小宫娥放在眼里,还有她说的那些事——” 他呼吸微滞:“你信了?” “口说无凭,我未必全信,可她敢到父皇面前去告发,我就多信了一些。”赵盈站在树荫下,不肯再挪动,想了半晌,越发往树下缩过去,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在树干上。 一抬眼,透过茂密绿叶的间隙,瞧着那斑驳洒落下的阳光中,被金光照耀着,清晰可见的尘粒。 那样渺小,又那样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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