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如此,她之后必然要留在京城,那承诺跟容与哥哥回青淮山的话难不成又要成谎? 周妩一心想着如何双方权宜,故而下车后并未注意到影壁之侧,此刻正停栓着两匹红瞳异色,黑鬃黑尾的千里良骏。 其形征并非京城寻常可见的品类,显而易见,丞相府内现下正有贵客到临。 周妩与容与全然未觉,两人径直拾阶进了大门,而跟在后的向塬无意间向旁一瞥,当即不由愣住。 那马别人认不得,他却只一眼看出那是师父容宿新得来的爱马,来自北辽国的游猎牧族所养,十分稀贵。 向塬反应片刻,忽的想起自己当初见师兄受伤,一怒之下用飞鸽传给师父的告状信。 可师父不是正远游佘沅山,居然这么快就赶来京城兴师问罪了吗? 思及此,向塬脚步一顿,悄摸摸地退出周府府门。 他背着师兄告了状,本就心虚,再想师父那眼中不容沙子的性子,待会里面指不定如何腥风血雨呢。 向塬难得机灵一回,当即决定先溜为妙,走为上计! …… 这个时间点,想来爹爹还在书房办公,周妩如此思虑,便打算带容与直抵爹爹书房,先把婚仪错期的事情解释清楚。 此事宜早不宜晚,她知晓封瞒不住,也从未想过要为自己脱责。 即便容与哥哥再三向她强调,要她把一切错失都往他身上推,可她少有的一点孤勇,便是决定在此事上承担所有。 她不能叫他受了伤害,转眼又受委屈。 两人走至庭院,周妩没料到自己率先遇见的会是自己的贴身侍女,霜露。 霜露正守在穿堂一侧的抄手游廊上,见她现身,眸光迅速一亮,紧接脚步匆慌地赶忙迎了上前来。 周妩停住脚,还未来得及在心中感慨她们主仆二人的期年未见,便先听对方焦急开口。 “小姐,前院负责洒扫的给我传话,说好像看见你回来了,我原本还不信,你……” 说到这儿,霜露言语一顿,瞥眼向旁,警惕地看向容与。 周妩还未介绍,霜露咬咬牙,鼓足勇气上前一扯,把两人牵握在一起的手猛地给撞开。 “……” “霜露?” 容与蹙眉,周妩也没完全反应过来。 而朝露却视死如归,她以身隔挡在两人中间,跪地认罪道:“小姐,你若事后怪罪,霜露认罚就是!可你真的不能一错再错了,眼下青淮山的容宿师父已经来府上兴师问罪,老爷得知容公子受伤情况,更是正在气头上。” “这种气氛紧张时刻,你怎能将沈公子光明正大地带进府内,叫局面变得更加难堪……小姐,霜露知晓你一直厌弃与容公子早年相定的婚约,可是婚前出逃实在所行欠妥,眼下你……” 周妩简直听不下去,她甚至不敢去看容与哥哥的脸色,当下着急上前一步,伸手捂住了霜露喋喋不休的小嘴。 她原本震惊于容宿师父的突然造访,脑子里正想着合适的解释说辞,却未料霜露竟会把容与哥哥错认成沈牧,之后还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要命的话。 她当即拦不及,反应过来去捂嘴时,容与哥哥已落耳听进不少。 “霜露!” “……小姐,忠言逆耳,霜露心甘情愿随你责罚!” 眼见霜露重重跪伏一拜,周妩恼她不得,反倒在心头恨起自己的前世愚钝。 连身边丫头都明眼可见的事,她却被花言巧语轻易惑住了心。 容与始终未说什么,他低首寻着光亮方向,孤影单只,默言径自向前探行。 周妩一惊,赶紧跟上,欲解释:“容与哥哥,我不是……” 容与却打断她,开口无温,“你暂先避一避。师父在的话,眼下情况会比我们想象中复杂些,你不必见他,此事我去解决。” 霜露在后本还想尽忠劝拦,可听清周妩开口时的称呼,不由动作一愣。 容与哥哥? 所以小姐今夜牵手带归的,不是沈公子,而是她素来避之不及的容公子? 霜露眨眨眼,瞬间惊得不敢动,随即也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大概是做了件大蠢事。 容与不等,一人走至前厅内苑。 周妩提裙追上,心一横,从后抱住他便不肯放手。 她心头慌跳不停,口吻更不确定地问道:“容与哥哥,你生我气了嘛?” 容与不语,半响才轻轻摇头,“我不怪你,阿妩,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克制不住的,你对沈牧如此,而我对你如此,都是没有道理可讲。” 周妩心头骤然空了下,胸腔更闷堵犯着疼。 她知道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她一定会万分后悔。 所以,即便此刻不是花前月下,更没有酒香酿美、宫羽商音,周遭唯有墙影暗暗,廊角狭仄,但她依旧开了口,轻声诉出相隔一世的情。 “容与哥哥,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先前做了好多伤你心的事,我很后悔,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我清楚自己的一声歉意根本不足以抵消什么,可我依旧想对你认真说声抱歉,对不起……” “婚前遛逃,践踏你的真心,我抱歉;任性愚蠢,受蒙骗对你下毒,害了你的眼睛,我抱歉……我根本不值得你喜欢,可又忍不住私心想要你能继续喜欢我,我好自私,简直坏透了,是不是?” “为什么……”容与低眉,眼睛依旧无神,但周妩却觉其目光灼灼入心,“为什么想要我继续喜欢?” 事实证明,周妩不仅坏透,还会趁人之危。 她就是趁他看不到,奈何不了她,于是大着胆子踮起脚尖,迅速在他下颌处偷亲了下。 她没有立刻落地,而是凑近直面他说:“因为,阿妩也想喜欢你,一直喜欢。” 容与手心握了握拳,罕见强势起。 他揽过她的身,虎口精准掐上她细软的腰肢,出声严厉道:“别开这种玩笑。” 热情被浇灭过太多次,受过她太多的疏离言语……他不是不想信,而是不敢信。 周妩没有惧怯,她顺势环他更紧,腰身软柔,轻易入了他的怀。 “你若不信,就当我是摔了一跤把脑子摔清醒了罢,反正我不要别人,我要你。” 容与喉结一滚,低额,下颌轻贴着周妩的肩窝,没落实力。 “要我?”他嗓音轻飘飘的,不明意味。 周妩一愣,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忙欲盖弥彰地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她轻叹了一声,声音不自觉软下来,“我说这些话,是在请求你的原谅呢,哥哥。” 容与呼吸滞住。 她那一声,很要命。 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将被处以极刑的刑犯,无进无退,如何都是死路,他已然准备好作决绝赴死,可最后时刻,他却猝不及防被判无罪。 有人不要他死,有人抱住了他。 周妩话音落下不久,相隔一墙的前庭内院,却忽的传来一阵脚步追逐的嘈乱动静。 紧接,两道略显老成的声音入耳。 “宿兄请留步,此事还有商量余地,我们慢慢相谈……” “还谈个屁!你闺女都把我好徒弟弄成瞎子了,我们青淮山高攀不上你们丞相府,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宿兄,万不至于如此……” “不至于个屁!你闺女这么看不上我们江湖人,你不如就直接如了她的愿,招那个姓沈的探花郎做上门女婿吧!” “……” 说到这儿,话音骤然停了。 周敬与容宿同时顿足,看清走廊隐秘角落处,亲昵拥在一起的两人,当下不可不为瞠目结舌。 于是,方才还言语激烈的两人,此刻却谁也率先问不出一句话来。 周敬看向自己的女儿,心犯困疑,容宿则拧眉,盯住自己那明显动情模样的没出息的好徒弟,简直越看越气。 僵持片刻,周妩率先招架不住。 被长辈如此凝盯,她有些害羞地躲进容与怀里,脸热地慢慢藏住脑袋。 容与护着她,侧身以隔绝视线。 但明显的是,两人依旧抱得很紧,谁也没有松手的打算。 周敬轻咳一声,容宿也使了下眼神。 容与稍顿,开口不忘致礼,“师父,周伯父。” 容宿:“……” 周妩闷声,犹豫着也礼貌道:“爹爹,宿师父。” 周敬:“……”
第5章 重回书房,闭门。 周敬面色持重,端坐于书案后的一把红木太师椅上,深目如隼,目光逡巡在周妩与容与两人之间。 最后,他将视线停留在容与那双略显无神的眼睛上。 收目,周敬忽的肃厉威严道:“跪下。” 周妩肩头不禁抖了抖,爹爹没有点名,可她又怎会不知这一声是在责令自己。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她对爹爹都是又敬又惧,不敢有丝毫违抗。 因母亲去世早,周妩从小没受过什么偏宠溺爱,周敬为武将出身,教方从严,不管对儿子还是女儿都做到一视同仁地严苛。他并未续弦再娶,在两个孩子身上算是尽了心,只是他养教孩子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几乎就是套用了他治军严正的那套法子。 在这样的家教环境中,周妩最后没被养成男娃个性实属不易,尤其在十五六岁后,她细柳抽条,出落得愈发出芙蓉俏面,姝丽倾城,行止也端淑矜贵,无一错失,这叫不少京中眷妇暗中赞许,还多以她为例,去训教自家女儿。 可是只有周妩清楚,她的乖巧懂事都是自小养成的避难习惯,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被爹爹痛打手板,才不会被关进小黑屋里,面壁罚站…… 她从没有怀疑过爹爹对自己的爱意,只是他过分严格威凛的面孔,的确造成了她一定的童年阴影,她性格中一部分的懦弱与逃避便来自于此,甚至,她长大后也不太敢靠近像爹爹那样,不苟言笑,精壮擅武的将军郎将。 所以后来,当她见到爹爹为自己择选的姻缘对象,正是她最最害怕的那种——不厉而威,面冷目傲的江湖武人后,她完全出于本能的抗拒,并下意识将这门婚约视作枷锁樊笼。 沈牧便在此时恰巧出现。 他递过来一把火,将她心头堆叠的干柴点燃,于是,她第一次忤逆父亲,同时犯下了人生中最悔的一件错事。 周妩收回忆往昔的思绪,她默默垂下头,两步上前,提裙准备屈膝。 她认罚,这一次是心甘情愿。 可是就在她即将跪地的瞬间,臂弯突然被人施力扶住,她侧目一愣,就看到容与拦在她身前,替她直面爹爹锐利责难的目光。 “婚仪有失,错疏在我。是我练功心切引得反噬,这才无法如期婚成,此事与阿妩无任何干系,许是下面的人传话有误,这才导致些许误会,眼下说清,是我该向周伯父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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