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会试主阅卷官将专门挑出的三十几份试卷送入宫门,抱着已糊名的试卷等在御书房门口,只待圣驾到来。 没过多久,皇帝抵达。 主阅卷官将三十几份试卷送上御案,而后便是退后半步,侍立一侧,在皇帝开口询问前,绝不随意开口。 却见当今圣上面容英武,约莫是久居高位的缘故,眉眼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之意,一举一动间尽显威严。 而久在朝中的主阅卷官更是知道他们陛下是个如何说一不二的人,就说此番恩科,朝中半数人认为去岁受灾情况尚在可控范围内,是无需开恩科的。 可这位陛下以一句“朝中无人可用”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这话简直就像给了所有朝臣一巴掌,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了。 后来便是这回春闱,会试试题皆是中规中矩,难易有序,唯独到了最后一题,皇帝一意孤行,第一次将商与士落于科举场上。 主阅卷官看了这么多份试卷,其中绝大部分人都在言商之低贱,哪怕偶有本就商籍出身的,竟以己之出身为耻,大肆歌颂皇帝改革科举制度的大恩,又再三保证,日后若有幸入朝为官,定将摒弃家中生意,绝不沾染铜臭。 然而能叫皇帝力排众议写到会试最后一题的,岂会如此简单? 皇帝在朝中根本没有隐瞒,最后一题所有言否者都注定落榜,言辞含糊中立者,再凭其他作答情况排名,唯有言之凿凿写出行商与入仕并不冲突的,方有可能更进一步。 今春会试考生共计九百余人,阅卷官挑花了眼,最后也只挑出不足五十份最后一题满足皇帝要求的,刨去前面答得实在太惨不忍睹的,最后只余下三十二份。 因着皇帝说过他要亲自阅览最后一题作答情况,其实间接也表明了会插手会试排名。 毕竟能叫皇帝青睐的答卷,阅卷官岂敢不录? 总之今年会试,从出卷人到阅卷官,皆是心神俱疲,头一次羡慕起监考官的简单来。 主阅卷官本以为,他们精心挑选出的三十几份试卷,不说字字珠玑,好歹也是能入皇上慧眼的。 哪成想头顶纸张翻阅的声音越来越大,翻页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皇帝更是时不时发出一二轻啧声,听那动静,实不像满意的。 主阅卷官的汗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过了不知多久,却听头顶的动静忽然慢了下来,主阅卷管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却见皇帝正举着一份答卷,在烛火下看得格外仔细,那始终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看至最后,竟是放声大笑:“好!另辟蹊径,言之有理!这才是朕需要的人才!” 如此高的评价着实让主阅卷官惊了。 这回阅卷的官员都是在官场浸淫十几年的,基本都是出身士家,最不济也是农家子,对商户自存了偏见。 因着这份偏见,他们实在看不出最后一题作答的好与不好,无非就是能不能将他们勉强说服了,逻辑又通顺的,那基本就能做甲等,还有几份虽答了是,但整篇文章的逻辑都不通顺,论及官商同行,只怕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更别说说服这些阅卷官了。 若不是为了给皇帝交差,这些答卷最多也就只能排在末流。 御案后,皇帝将手里的试卷来来回回翻看了好几遍,可是叫底下的主阅卷管抓心挠肺,实在想不出会是哪份答卷。 直到皇帝亲手撕了糊名,沉声问:“这个——陆尚,可有他前面的作答情况?” 主阅卷官赶忙收回心神,匆匆到一侧的答卷中翻找,最后在中间靠下的位置找出陆尚的答卷,他只瞧见了头一页的一二作答情况,脑海中竟也有了几分印象。 他想起来了,这人的答卷当时还被几个阅卷官夸赞了一番,直称真切务实,落于实处,便是算数也不错,除了诗赋稍显平淡些,其余皆可评至甲等,便是被诗赋拖累了,最后也出不去乙等的。 当时还有人戏言:“这名考生的作答风格倒与王侍讲颇为相似,若是叫王侍讲看了,定会生出爱才之心。” 待想起这份答卷的情况,主阅卷官一颗起伏不定的心可算落了下去,他将试卷双手奉上:“禀皇上,这边是陆姓考生的试卷。” 先不论最后一题的作答情况,只说前头的,既能入了他们这些阅卷官的眼,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然而,主阅卷官到底还是低估了皇帝欲行商事改革的决心。 时间缓缓过去,久至他站的双腿都已发软,才终于听见皇帝发出声音,他细细摩挲着答卷,眼中皆是满意之色。 他叫人拿来朱笔,亲自在考卷上写下“头名”二字,做完这一切,方将主阅卷管唤至桌前:“你且看看,此卷可当得头名?” 主阅卷官第一眼就瞧见了朱批,能叫皇帝钦点头名的人,他们这些人既没打算忤逆皇命,定然也不会再提出疑义了。 总归只是恩科,他们若想选心腹,待来年正科再选也不迟。 主阅卷官装模作样的将试卷翻阅了一遍,实则全是在想这位陆姓考生是何来头,最后想不出头绪,只得作罢。 同时他将手中试卷放回桌案上,高声道:“陛下慧眼识珠,臣并无异议,恭喜陛下喜得良臣!” 皇帝得了满意的答复,面上的笑容更是真挚了。 但他好歹还摆了摆手:“殿试未启,最终结果还未定呢。” 主阅卷官心中腹诽—— 就是殿试还没有开始又如何,难不成皇帝钦点的会元,到最后连三甲都入不了? 不管心中如何想,主阅卷官嘴上还是要恭维着的,直将皇帝哄得心满意足,方捧着试卷从宫中离开。 至于他带来的剩余三十多份试卷,皇帝也挑了七八份尚可入眼的,虽没言明名词,但总归不会太过落后,再其他未被问询的,一来不被阅卷官喜欢,二来也未能叫皇帝青睐,等送回去也只会被放于最后,且看有没有那个运气缀在榜尾了。 伴随皇帝钦点出头名,会试阅卷也算暂告一段落。 只待他们将剩余试卷排出名次,最多不过五天,便能将会试名次排列好,张榜公布。 …… 陆尚并不知宫中发生的事情,他只是在一夜休息后,转天如期去了羡仙楼,经小二指引,去了二楼雅间,与李辉碰面。 这回没了童老夫人在场,李辉对陆尚虽还是热切,但总归不似上回那般热情得叫人招架不住了。 两人坐下后难免又提及三两往事。 李辉说:“当年我也是被邻居介绍,机缘巧合才入了海商行当,海上行商实在太吃运气,又要看航线途径,又要看海上天气,二者缺一不可。” “我在出海的头几年只是在船上打杂工的,比之学徒还不如,毕竟学徒好歹还能学一门手艺,而我除了能吃饱饭,再就是学一学扬帆使舵,这些东西待下了船就全无用处了。” “这也是为何我出门好几年不回家,亦不曾往家中去信的缘故,娘她说得没错,当年若非有陆公子好心,只怕我要错过太多太多,这份恩情,值得我李某记一辈子!” 陆尚微微颔首:“也是我们夫妻与老夫人的缘分,当年也是因着给老夫人写信,我们才有了支一家书信摊子的打算,虽也赚不得几文钱,好歹也算有点事做了。” 李辉点头:“我这些年得了些许机缘,也算从小小船工熬出头来了,现在有两艘自己的船,虽比不得其他大船,但在临近的几个国度徘徊也是无碍的,这不这几年我赚了点钱,便学着陆公子和尊夫人,欲与人方便,方在城门口替人免费写信。” 陆尚赞其善心,说着说着,话头便不觉引到他的海商上。 与人行商最讲诚恳,若是最初的态度都没有摆好,便只会叫对方觉得这人不诚恳在,再好的机会只怕也会流失了。 于是陆尚如实说:“我也不瞒李哥,当日我在城门见到你,却是被李哥的小人画所吸引了,当时只是好奇,惊讶于京中竟也有这等连字带画的书信,后来又听说李哥有海上的行当,我实在是对海上的生意感兴趣,便腆颜来问一问。” 李辉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陆公子也是想出海行商?” “是有这个意思,却也不尽然,不知李哥这些年可听说过物流服务?” 李辉点头:“略有耳闻,听说是从松溪郡那边兴起的,松溪郡也算我的老家,这才多关注了一点,只是那物流生意不在京中流通,我了解也不多。” 陆尚轻笑:“小弟不才,正是那物流生意的老板。” 随后他将陆氏物流的服务范围仔细介绍了一遍,最后再问一句:“不知李哥在海上行走,可会雇佣镖局?” 李辉听了那陆氏物流的情况后,正是心生震惊的时候,闻言下意识回答:“自是不曾的,镖局只管陆地护送,出海虽也要防海匪,但普通人经不住长时间坐船,更别说提防海匪了。” “就说我之前待的那条大船,包括我自己的这两艘船,船上的护卫人员都是从长工中选出又经训练的,或许比不得镖局的人身手不凡,但至少是适应长时间的海上生活,不会出现反常。” “我听陆公子的意思……”李辉渐渐琢磨过味来,“陆氏物流行的也是押送生意,可是也想在海上替人押货?” “正是如此!”陆尚笑道。 前些年出海的人少,所谓海商也只寥寥几人,便是这些年出海的人多了点,但比之陆地上的商人,实在不值一提,就说李辉他常走的那条航线,轻易碰不见其他商船。 而海外国都繁多,能达成的生意自然也不在少数,莫说只是陆尚想加进来,便是再多几人,也不会出现利益冲突的。 因此,李辉倒也没拒绝,他只是迟疑:“可是常在地上行走的人,到了海上还需长时间适应……” 陆尚之前只想着开辟一条航线,确实没有考虑这么周全,他点点头:“我知晓李哥的意思,不光是船工,便是能出海的船我也还没有定论,只突然有了这个念头,实际好多事还没周全呢。” “我现在是这样想的,我若是想送几位长工跟李哥到海上走一趟,不知李哥这边可是方便?” “当然,我并不是说白白蹭了李哥的商船,李哥这边要是有载人的经验,那我就按着你之前载人的经验给钱,若是没有,那李哥且看有什么是我能办的,做一次资源置换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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