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少年夫妻,懵懵懂懂时便成了亲,一个忙着读书应考,一个忙着经营家业。这话说起来容易,事实上,读书的不分寒暑不舍昼夜,毛笔写秃了一杆又一杆;管家的不但要生财有道,还要兼顾宗妇长媳的责任,照管全家里外上下近百口。 相处日久,沈聿不听着算盘声读不进书去,许听澜不听着翻书声睡不着觉。 十余年韶光如水,转瞬即逝,如今长子十三岁,次子也有五岁了,夫妻二人年将而立,褪去了所有青涩,开始显露光芒,关起门来,又被彼此身上的光芒吸引——在任何事情上都多了几分热忱。 时人并没有节育少子的风潮,但并不是人人都愿意无止境的生孩子。许听澜头两胎生的十分艰苦,以至于沈聿常常担心这样频繁的“放纵”会使妻子再度怀孕。他翻遍医学古籍,意图寻找一种不伤身体的避孕方式。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被他找到了。 书上说,从癸水结束之后的第五日开始,到下月癸水到来的前五日之间行房,即可避免怀孕,并特别注明,适合癸水规律的女子。 妻子的癸水在月初,信期六日,日子非常规律,也就是说,每月中旬就是行房的最佳时机。沈聿奉如圭臬,信誓旦旦的拿到妻子面前推算邀功,结果成功算出了老三…… 要不是书房被烧了,沈聿也很想躲在里头烧书来着,庸医误人,不烧难解心头之恨啊! 云苓轻手轻脚的进来,服侍他脱下外衫,打散了头发,天冬端来热水,取来胰子、香膏。 待洗漱完毕,整日疲惫尽散,丫鬟们退了出去,沈聿走进暖阁,拥向妻子。 “小心!”许听澜惊叫一声。 她正在给腹中娃娃绣肚兜,生怕手里的绣针扎到丈夫,用指腹捏住针尖,待沈聿起来,一颗殷红的血珠从食指渗出。 沈聿愧疚难当,忙寻了干净的棉布来。 许听澜却也不恼,抽出手,拿着竹绷问他:“你瞧我这女红,可有些许长进?” “诶呀娘子!”沈聿一惊一乍的说:“为夫今日方知什么叫做’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真叫个绣艺精湛,巧夺天工!” “少贫嘴了。”许听澜反问:“你且说说,我绣的是什么?” 沈聿笑容一僵,瞧瞧竹绷,又抬眼瞧瞧妻子的脸色,又低头瞧瞧竹绷。 “说呀!”许听澜催促。 “猫捉……老鼠?” “猫捉……五只老鼠。” 他也不是很确定,但见妻子浅笑不语,还当自己猜对了,展颜笑道:“五只老鼠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真是别具一格,颇具童趣啊!” 许听澜笑容渐失:“这是虎镇五毒。” “……” 许听澜颇有些挫败的收起针线笸箩,叹道:“看来我当真是没这天赋。” “怎么会呢?”沈聿笑道:“你明知我那几年起早贪黑的读书,眼神一向不好。” 许听澜轻捶他一拳,两人闹了片刻,她又担忧起来。 “怀安开蒙近一年了,读书读的零零散散,眼下又在家里守孝,一年孝期过去,可就六岁了。”许听澜盘算着:“还是给他请个先生吧。” 沈聿道:“我在家里也是闲着,亲自给他开蒙,你还担心什么?” “你……”许听澜迟疑。 “怎么了?”沈聿反问。 许听澜小声嘀咕道:“杀鸡焉用牛刀啊……” 沈聿翻翻白眼:“把儿子比作鸡崽儿,这典不妥。” “相公说个妥当的。”许听澜道。 “狮虎搏兔,亦当全力。”沈聿一本正经的说。 许听澜一愣:“哦……兔崽子。” 两人嗤嗤的笑,沈聿道:“不是兔崽子又是什么?” 窗前烛花一爆,沈聿看着妻子的侧脸,探着身子去熄灯。 许听澜却推了推他,劝他分房:“这腹中孩子本就说不清楚,还是避嫌的好,去西间吧。” “不去!”沈聿更加任性的往妻子身上一贴:“我什么也不做,只睡觉……” 许听澜打趣道:“若不是居丧期间,非给你抬几个通房妾室,让你再磨人!” 沈聿神色一僵,缓缓松开了手。 许听澜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返握住丈夫的手,被他不动声色的抽出来。 “我说错话了还不行?”许听澜道。 沈聿也不熄灯了,兀自从枕下摸出一本书来。 许听澜咋舌道:“凭谁家媳妇给丈夫张罗妾室,都要被夸一声大度贤良的,我不过随口开个玩笑,你倒生气了,搞得好像我要给自己纳妾似的。” 沈聿乜她一眼:“越说越离谱……” 许听澜知道,这家里曾因公公宠爱妾室闹得天翻地覆,沈聿兄弟夹在中间不知吃了多少委屈,导致他们对此颇为抵触,早在她头次怀孕之时,婆婆欲从身边选个心思端正的丫鬟开了脸抬做通房,就被丈夫断然拒绝过,自此家里再没人提过这种话。 她自知开玩笑惹恼了丈夫,也难得软语一回,哄劝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对,你就委屈一下,分房睡吧!” 沈聿眉尾一挑,很不高兴:“你要我去跟儿子睡?” 沈老爷下葬之前,两人本就是分房睡的,可他们白天把沈怀安抱回来,厢房久不住人,又冷又潮,怀安占据了正房西屋。 “那不然……我去带儿子睡?”许听澜作势起身。 沈聿赶紧道:“罢了罢了,小兔崽子睡觉乱动,看再踢到你。” 许听澜莞尔一笑,又捡起绣绷子。 沈聿走出到房门口,又折返回来,在她耳边道:“我不纳妾不是因为你公公。” 许听澜一愣:“那是?” 沈聿一字一顿道:“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自觉低沉的声音好听极了,说出的情话也那样缱绻撩人,眼见妻子带着浅盈盈的笑意,眉目含嗔,眸光流转。 却笑骂一声,将他撵了出去。
第5章 西屋灯还亮着,从主院跟过来照料怀安的郝妈妈,正坐在床边缝香囊,填些艾草、芸香,预备着惊蛰前后挂在屋里驱百虫,见到沈聿进来,忙站起身来。 怀安还在做功课,一手抱着暖炉,一手捏着毛笔,嘴里吃着雪梨糕,旁边还搁着一碗糖蒸酥酪。 不是他有意磨蹭,他在后世是个学渣就算了,今世资质也着实一般,从前又贪玩,没打下多少底子。他这才知道,原来人类高质量父母也会生出普娃。 现代人看繁体字,就好像在看刷了墨水的方便面,密密麻麻的,还不带标点符号。当然,汉字是表意文字,他并非全不认识,搁在语境里连猜带蒙的勉强能读,只是读起来特别不顺。 他如今也完全继承了这具身体的各项机能,背书写字磕磕绊绊也就罢了,偏偏饿得还快。边写边饿,越写越饿,又不敢在爹娘院里造次,就这点吃的,还是疼爱他的祖母使人悄悄送来的。 沈聿进来瞧见,倒也不温不火,只在一旁看了片刻,就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教,一边教,一边吃光了他的糖酥酪。 沈怀安差点就哭了,这阵子家里办丧事,厨下最是繁忙,他盼了多日的酥酪,还一口没吃上,就,没,了…… 这真的是亲爹? 沈聿非但不像亲爹,还不做人的吩咐郝妈妈道:“以后晚间不要给他吃的太甜,积食伤胃。” “是,大爷。”吉妈妈颔首道。 “爹,这是我最后一点快乐。”沈怀安一脸认真的控诉。 “最后一点快乐?你确定?”沈聿从衣柜里拿出个枕头,扔在怀安的小枕头旁。 怀安惨兮兮的点头。 沈聿道:“行吧,改明儿起投壶斗草蹴鞠捶丸一样也不要做了。” 沈怀安大惊失色,忙闭了嘴,接着写字。 虽说他现在极为怀念后世的手机电脑,但在娱乐活动相对匮乏的古代,有的玩总比没的玩要好吧。 “大爷今日睡在这儿吗?”郝妈妈问。 “嗯。”沈聿声音闷闷的。 郝妈妈忙去熏帐铺床。 “爹爹为什么不跟娘睡一屋?”怀安懵懵懂懂的,夫妻俩不就应该睡在一起吗?白天还蜜里调油的秀恩爱,这么快就吵架了?被撵出来了? 看吧看吧,做人不能太嚣张,嚣张的男人睡沙发。 沈聿闻言,心里又升起一团火,沉声道:“小孩子,不该问的不要问。” 沈怀安心想,实锤了,恼羞成怒。 …… 戌时正,怀安做完了功课,拿给沈聿看,无非是横、竖、撇、捺等大字比划,沈聿随手圈出几个,又捏了捏他的小手,手骨大致长起来了,可以正经练字了,便要他再写一遍再睡。 怀安只好乖乖照做。 沈聿看在眼里,只觉得怀安的性子都变了,不再像从前上窜下跳的顽皮,连说话都带着微不可查的小心,要不是他的举止、喜好、各种小习惯都没变,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儿子被调包了。 转念一想,怕还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又经历一场大火,吓坏了。 “怀安,你来。”沈聿决定问清楚,坐在床沿,朝他招招手。 怀安怂哒哒的上前。 “我儿正月初九的晚上,是不是在后宅爬树来着?”沈聿问。 怀安点点头,他过年期间几乎天天爬树,这宅子里有几棵树他比园丁都清楚。 “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沈聿又问。 看到了什么?看到夜空,看到星星,看到布满青苔的屋脊和雕刻祥云的瓦当,看到鸟巢里安睡的雏鸟……孩提童心未泯,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看到的东西可多了。 “没什么特别的呀。”他总结道。 “没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沈聿又问。 沈怀安继续回想。事情过去了一个月了,许多事记得不太清楚…… 忽然他灵光闪现,还真想起出一些片段。 那棵桂花树紧挨着院墙,爬上去,就能看到墙对面小小的偏院,相传那偏院里死过一个姨娘,早就废弃了,老宅翻新两次都不曾动过,平时上着一把锈迹斑驳的锁,正月初九,他好奇心作祟,爬树翻墙,一探究竟。 院子里漆黑一片,却断断续续传出床架吱呀声,窃窃低吟喘息声,从前的小怀安哪里懂得,便没往心里去,现在却知道,那不是宣淫之声又是什么? 可他要怎么表达呢? 他鼓着小脸措辞半天,才神秘兮兮的说:“我听见屋里有鬼。” “有鬼?”沈聿一脸疑惑。 “对!我听见有人说:死鬼,你都一个月没来找人家了,非要等人家找你……”怀安捏着嗓子有样学样。 沈聿一下子明白过来,匆忙捂住他的嘴:“好好好,爹知道了……知道了。” 怀安扒开那只大手,又道:“后来郝妈妈和绿釉姐姐在下面叫我,我就下去了,跟她们讲偏院里有鬼,她们偏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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