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的父母不堪其辱,又去行贿司礼监的某位秉笔太监,要他罗织一个罪名搞死这老东西。 干这行干的久了,把柄一大堆,罪名都是现成的,只看有没有人想翻出来。 于是,高价“出卖”温阳的老太监很快被打入东厂大牢,跟着这批秋审的死囚一起上了勾绝名单。 温阳公主安闲淡定的看着这些人狗咬狗,只当闲极无聊时候欣赏的一出折子戏。 中秋当日,她命人买了一大箱绢花和红绳,换便服去了云青观。 周息尘又看到了她,他近来常常在观中见到她,她纯净无瑕如同坠落凡尘的仙子,却又平易近人的辗转于流民之中。 正跟着周息尘读书的孩子们见到温阳,如一群小家雀渐次起飞,围在温阳身边,直喊“仙女姐姐”。 要过节了,温阳给孩子们佩戴红绳,女孩儿们的头上还要各簪一朵花。 戴好绢花的孩子又跑去周息尘身边,雀跃着喊他:“道长哥哥,好不好看?” 温阳看着天真可爱的孩子们,笑容明媚如她的名字,抬头见周息尘在看她,敛笑朝他点了一下头。 周息尘在观中待的久了,不似俗尘中的男子,出于礼数或一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就慌慌张张将目光避开,他竟敢明目张胆的直视,还朝着她颔首。 温阳从未见过这般不通世俗的人,忽然起了捉弄之心,把一朵鹅黄色的绢花交给大丫二丫,在她们耳边低语几句。 两个孩子奔向周息尘,缠着他让他蹲下来,踮着脚往他的莲花冠旁簪了一朵花。 孩子们兴奋极了,围着他拍手哄笑,他竟也不恼,也不摘下,受了勋似的把它戴在头上,戴了一整天。 …… 怀安中秋当晚在舅公家吃了很多很多很多的果子点心,又跟着哥哥姐姐们跑到街上疯玩到深夜。提着兔子灯挂了满身的糖果丁零当啷的回到家。 回来仍不睡觉,在床上蹦来跳去。 沈聿总觉得这孩子近来太兴奋,容易乐极生悲。 结果一语成谶,第二天,怀安真的挨揍了。 但不是因为迟到,在怀安看来,简直是无妄之灾。 沈聿照例又早退回来。 许听澜事忙,家里人手不够,芃姐儿到了可怕的两岁叛逆期,情绪总是跌宕起伏,怀安又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年纪,他趁着这几天得闲,早早回来带娃。 申时一下课,怀安就委屈巴巴的来到父母房里,伸出一只肿透了的左手。 都是亲爹热娘的,看在眼里哪能不心疼。 许听澜放下手中的算盘和账本,将儿子拉到身边来,不先问缘由,就让玲珑去拿消肿阵痛的药膏子来。 回到爹娘身边才感到莫大的委屈,怀安撇撇嘴,像是想哭,可是想想自己白天的经历,又觉得惨的可笑,于是哭两声笑两声,一副被玩坏了的样子。 可把夫妻俩吓坏了,许听澜忙摸着他的额头:“不烧啊……” 待他缓了缓情绪,沈聿才问:“怎么回事?” “今天学对仗,先生让我和陆淮分别做一句五言六韵的试帖诗。”怀安道:“今天外头又刮风又下雨,陆淮便作了句:好风迎密树,润雨泽溪塘。” 沈聿点头:“不错,你作了什么?” 怀安道:“我听着风对雨,又应景,就跟着学,我作的是:昼日迎风起,夜晚听雨眠。” 儿子能有这样的进步,沈聿简直惊喜,赞叹道:“也很好!” 怀安惨兮兮的喊道:“好什么呀,作完这句诗,陆淮就挨了顿手板。” “为什么?”沈聿问。 沈怀安更委屈了:“您看,连您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聿更是一头雾水,这句诗并无不妥之处,甚至对于一个九岁学童而言,颇有些可圈可点的地方。 “先生说,这‘雨’字犯了父讳。”沈怀安道。 沈聿微微蹙眉。 避讳的确是读书人逃不开的问题,规矩也极为复杂,皇上的名字、圣人的名字,祖宗的名字都要避讳,甚至有个别不要脸的地方官,也要他下辖的百姓避讳,比如前朝有个知州名字里有个“登”字,为了避“登”字,严禁百姓说“点灯”,只能说“放火”,于是便有了千古谚语:“只准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 自古有不少名人避同音讳,当然,也有不少人鄙夷这种过于迂腐的行为,沈聿就是其中之一。 他记得这位西席的全名叫陆廷煜,若是“雨”字都算犯讳,那他的儿子孙子,岂不是都要避着“雨、与、玉”等极其常用的字眼,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沈聿道:“很没有道理,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引用的是韩愈在《讳辩》中的原话,意思是:如果父亲的名字叫某仁,儿子难道不做人了? “爹,我也是这么想的!”怀安叫屈道:“可我还没说话呢,陆先生提着戒尺就过来了,二话没说把我也打了一顿。” 夫妻俩都懵了,怎么还搞连坐不成? “这又是为什么?”沈聿问。 怀安险些“哇”的一声哭出来,又是委屈又是怨愤:“因为您的名字里也有个’聿’啊!” 沈聿:…… 许听澜:……
第52章 许听澜连忙揽过儿子, 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抚慰。 沈聿的脸色不太好看。 尊师重道是世间规则,他倒不会当着儿子数落先生的不是,但他心里对这位陆先生的印象实在大打折扣。想当年他的老师也很严厉, 但不会这样不通情理,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繁文缛节上。陆先生人还年轻,怎么观念如此迂腐? 他瞧了眼儿子那只肿起来的小手,鼻翼都有些酸涩。自己虽然整天嚷着要打断他的腿, 却从不舍得下这样的手。 他自诩不是那种护犊子不让老师管教的父母,倘若是怀安调皮捣蛋,干扰先生讲课, 或者不做功课, 哪怕上课迟到, 他都没有什么话说。 可是孩子分明进步喜人, 头一次做出一句对仗工整的制诗,换来的竟是一顿打,这叫什么道理? 陆先生学问虽好, 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教成陈腐拘泥的小夫子。 于是心里打定主意, 明日要找这位陆先生聊一聊,倘若还不奏效,便为儿子换一个老师。 理由么? 他家老太太信佛, 要求男客左脚进门, 某人某日用了右脚,犯了“忌讳”。 …… 次日, 沈聿照旧早退。 阳光还算和煦, 他坐在前院的石凳上看书, 一直等到申时,陆先生下课出来, 恰将他堵在门口。 “沈学士?”陆廷煜有些意外。 沈聿语气温和:“陆先生若没有急事,我们闲聊几句?” 陆廷煜怔怔点头。 沈聿请他回书房去,让陆淮出去暂候,李环进来上了茶,随手关上了书房的门。 既然是闲聊,必然要先做铺垫,沈聿问了几句家中人口,父母安好云云,客套的兜了几个圈子,最后才直奔主题,聊到了昨日避讳的话题。 沈聿道:“先生,朴以为,圣人提出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是礼崩乐坏之时为恢复礼治的举措,不该是后人过分解读,威慑权御臣民子孙的手段。《礼记》也有云:不讳嫌名,二名不偏讳。先生何必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过分要求?” 陆廷煜也不甘示弱:“那只是《礼记》中的规定,事实上呢?自古避讳同声字之人常有,太史公著《史记》,为避武帝讳,将车辙写作‘车通’,唐朝官员贾曾为避父贾言忠讳,被提拔为中书舍人后,转任谏议大夫。历代先贤这样做,难道都是愚忠愚孝陈腐迂阔吗?” 沈聿慢条斯理的啜了口茶水:“诚如先生所说,日后怀安与陆淮作文,凡是‘与、余、欤’这些惯用的字一概不能用,非不能用,且不能说?先生何不自己尝试一下,避开所有的同声字,做一篇数千言的八股文,且行文不能晦涩不通畅,还要让考官一览分明不至淆惑?先生能做到吗?如果做不到,何必以此来为难后辈呢?” 陆廷煜一顿,异常肯定的说:“我能。” 沈聿眉峰微挑。 陆廷煜道:“十年前学生赴府试,那年的府试由学政亲自主考,就因没有避父讳,被学政当面黜落。他对学生说,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家讳同理,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并非作诗作文时就可以抛诸脑后的。” 沈聿蹙眉道:“个别学官的偏见而已,来年再考便是。” “学生当年也是这样认为的。”陆廷煜道:“次年再考,果然顺利通过府试。结果到了院试,不巧又碰上了那位学政,他竟一眼认出了学生,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将我黜落。学生无法,只得两年后再考,终于避开了这位大人,被点为院试案首,获得了乡试资格。可到了乡试……” 陆廷煜顿了顿,缓缓道:“到了乡试,我踌躇满志的考完三场,到贡院等待揭榜。谁知居登上了蓝榜。” 沈聿微唏,所谓“登蓝榜”,就是行文不避讳、涂改过多、卷面污损、字数不符等被剔出的违规试卷。 “这时才知道当年院试黜落我的学政,正是那一科的乡试主考。”陆廷煜面露痛苦:“从那以后,我便将此事刻在了骨子里,凡是同音字一概不用,这才顺利走到了殿试。” 沈聿唏嘘,难怪春秋之后历朝历代,避讳的规矩越来越玄乎,原来都是这种人在作祟。 其实乡试糊名誊录,考官压根看不见父讳祖讳,多半是卷面真的出了问题,只是冤家路窄,他竟连续三次遇到同一个极品考官。 沈聿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冒昧问一句,先生明明已经取中贡士,为何殿试会被黜落?” 陆廷煜苦笑:“因为……家父名讳里,有一个‘瑾’字。” 沈聿瞬间便明白了,殿试答题格式是有严格要求的,开头要写“臣对”、“臣闻”,结尾要写“臣谨对”。所以根据他此前的书写习惯,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 沈聿添道:“君前无私讳,殿奉的文章不必避家讳。” 陆廷煜点头:“是,学生知道。可我落笔的时候,脑中全是前几次的遭遇,一时激愤,便径直交了白卷。” 沈聿嘴角一抽,这么任性的吗? 却听陆廷煜又道:“我知道,这是个案,不该以偏概全。但假使一个人常在河边走路,为避免把鞋弄湿,是沿着河岸走,还是远离河岸走?我想多数人会选择后者。我现在对怀安和陆淮严格,是为了让他们以后不走我的老路。” 沈聿却坚持道:“陆先生,恕我直言,有些因噎废食了。先生愤恨于这位学政的迂腐,如今传道受业,却又拿它来要求弟子,弟子成人之后再传弟子,邪风就是这样被助长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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