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那一箭虽深,却未伤及骨头,只算皮肉伤。 只要将箭头取出,止住血,剩下的慢慢养就是。 医师剪开宁珣左肩衣裳,小心翼翼将箭头从他血肉中向外取。 宁珣闭了闭眼,再是能忍额头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手上用力摩挲着什么,吩咐青衡将方才外头的情形禀给他听。 屋里没有外人,青衡回禀完径直跪下请罪:“属下失职,竟让那群贼人伤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过了良久,他才听自家殿下稳声叫起,免了他的责罚。 宁珣面色苍白,嗓音已经全然哑下去,医师将他肩头处理好的伤包起来,他这才放下了方才手中便一直握着把玩的小玩意儿。 青衡斗胆望了一眼——是支女子戴的步摇。他几乎立时便猜出这步摇的主人是谁。 他本想斗胆再多说两句,但看见殿下已有几分倦意,还未出口的话就又吞了回去。 他自边疆起便追随殿下,身为殿下一手栽培的影卫首领,很多时候虽不及殿下高瞻远瞩,却也能将殿下的心思猜准七分。 唯独与此女相关的事上,他竟无一次读得明白殿下的心思。 宁珣端详了两眼手中步摇——赤金衔珠的款式,工艺是一等一的精细,一眼便知其造价不菲。尤其是这样成色的东海珠,怕是千金难求。 是他方才护着她头滚在地上时,她掉下的。 这步摇够格出现在任何一位郡主乃至公主的妆奁中。 东珠光泽盈润,宁珣微眯了眯眼,夺月坊人不少,他那二弟,究竟为何独独选了她? *衔池自上元夜后,便以潜心练舞为由,躲了五六日的人。直到脖子上的伤果真如宁珣所言,只留下一道极浅的痕迹。 她原本做好了东宫夜宴因为“各种缘由”而推迟的准备,可没想到,这一世的东宫夜宴,依旧定在了正月二十七,分毫不差。 她该学的手段早就都学过,舞也早排得天衣无缝,只安心等着被奉送东宫就好。 正月二十五,她去东市的果子铺见了青黛一面,将一切再三嘱咐好,才回到夺月坊。 没成想她的住处已经有人在等她。 天色不好,窗子又紧闭,屋里便显得格外昏暗些。沈澈站在窗边,她进门时带进来的寒风激得他咳了几声。他低头将手中暖炉套上貂皮套子,才递到她手里,“出去了?” 衔池手冻得发麻,暖炉罩上套子的热度对她这时候刚好,既暖和得过来,又不会因为太热而灼到。 她点了点头,“想着以后还不一定方不方便出来逛,就出去透了口气。” 她三言两语勾起他眼中愧意,沈澈叹了一声,“衔池。” 衔池拎起茶壶晃了晃,问他:“喝吗?” 他看她良久,“你若是害怕,可以......” “可以不去?”她笑起来,替他倒了一盏热茶,“阿澈,我们那日说的话,我都记得。” “怎么不怕?可我知道我没得选。我也知道,你答应过我的事,不会食言。” 她将茶盏递到他面前,望住他双眼——此时她更应该稳住他,好为日后铺路。 听她提起当日那三个要求,沈澈目光一柔再柔。 “所以阿澈这时候过来,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沈澈接过茶盏,开门见山道:“两日后东宫设宴,不出意外,你当场就会被太子留下。只是你初入东宫,一切还未熟悉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一月为期,先以保全自己为重。桃夭一舞出现得突然,难保太子不会生疑。你最先要做的,是打消他的疑虑。而后尽可能接近他,让他信任你。” “一月后,自然会有人找上你。需要你做什么,都会告诉你。你若有什么想转交的东西,可以放心交给去找你的人。如若遇到难处,有什么要求,也尽可以同他们提。” 衔池借机顺势问了一句:“我如何能分辨出哪些是我们的人?” 但沈澈只笑了笑,有意无意避开她的问题,并未告诉她东宫里到底有多少人为他所用,只道:“去找你的人会带我的手书。” 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当真是滴水不漏。她就知道不会这么轻易问出来,也不再纠结,直接对他提了自己的要求:“我想给我娘写信,也想看到她回信。一月一回。” “好。”他顿了顿,补道:“我会看顾好她,你可放心。” “你找我容易,可若发生了什么事儿,又没人来找我,我要如何找你?” 他看着衔池,目光中有着布局者一切尽在掌握时惯有的笃定:“若有事发生,一定会有人找上你。” 他似乎能掌控一切的态度没来由地让她心烦。衔池倏而抬眼,正对上他视线:“若我有危险呢?如果我出事了,可不可以跑去镇国公府找你?” 沈澈望着她的目光依旧温柔,话音落得果断:“不行。” 衔池轻笑了一声,似乎带了些早就知道的了然,她移开视线,语气如常:“我知道。吓你玩儿的。” “不会有那天。”沈澈叹了口气,“你若真想找我,便寻个由头回夺月坊。来找梅娘,告诉她你要见我。” 他不许衔池来镇国公府找自己,不止是怕功亏一篑。 他更怕倘若真有那一日,她走投无路至此,在众目睽睽下到镇国公府找他,才是把她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子失势,京中波云诡谲,一息间便有无数风起浪涌。他欲扶宁禛站的至高之地,也是至明之处。 成大业者,不会也不该有软肋。 在他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对她前,她越是藏于暗处,就越容易保全。 衔池应了一声好,也不意外。等他喝完茶,便借口困乏,催他走了。 正月二十七下了一场雪。 坐在夺月坊的马车里往宫城走时,衔池拨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 天地素白,她远远望见的南山也披了雪色,一派静谧。 寒风太烈,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往掌心哈了口气,搓热。 东宫上下为这场夜宴筹备已久,天色将暗未暗时便已掌起灯。 雪又下起来,不大,细细的雪点子却直往人脸上扑。宁禛一身朱红长袍,大步往前走,身边两个跟着撑伞的小内侍一路小跑着跟着,小心挡着风雪。 远远望见一队舞姬打扮的女子在宫里嬷嬷的引导下排成一长列往偏殿走着,宁禛略停了停步子。那些女子皆覆着面纱,身段窈窕,领头一个衣裙繁复却单薄,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她似是被风雪迷了眼睛,往他这侧偏了下头。 恰逢风起,扬起她的面纱,露出底下精心描绘过的一张脸。眉如远山,面若芙蕖,尤其是额间绘着的那朵金粉桃花,叫人疑心是哪株桃树下成的精怪。 正是这时候,宁珣亲自出来迎他的二弟。宁珣站在殿前,顺着宁禛的视线往那边儿望了一眼。 她倒是好认。 就连背影,身姿也似乎格外挺拔些。 细雪簌簌而下,他望着她的背影,没来由想起护国寺分别那夜,她将费心求来的护身符塞他手里,而后飞快转身离开的身影。 那护身符被他那夜烧焦了一角,却没扔。 衔池规规矩矩跟着嬷嬷走,突然哆嗦了一下——像是雪地里将行踪暴露无遗的小动物,被什么猛兽盯上的那一刻,本能地颤抖。 衔池在心里摇摇头,许是天冷,又下了雪。 她不喜雨雪。连带着跟这座宫城久别重逢的感慨都淡了。 宁珣依然望着那列舞姬的方向,侧头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天冷,多添些炭。” 小太监瞪圆了眼睛,哪还会冷?旁的不说,设宴的正殿,地龙烘得都让人微微发热了。 但殿下的吩咐哪是他能置喙的,小太监应了一声,刚要麻溜去办,又听太子殿下补了一句:“偏殿也添些。” 话音刚落,宁禛走到他跟前,行礼的动作透着股吊儿郎当的散漫:“皇兄。” 刚好那列舞姬进了偏殿,宁珣收回视线,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弟。” 宁禛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心情颇好地笑了一声,跟着宁珣踏入殿中。 酒过三巡,负责席间歌舞调度的内侍上前请示:“殿下,夺月坊进献了一批舞姬......” 这话起头时宁禛便不动声色朝上首望去,还不等内侍的话说完,太子便道了一声:“准。” 但他似乎对此无甚意趣,只又添了一杯酒,举杯饮尽。五公主倒是停了吃果子的手,巴巴儿望向殿外。 宁禛在心里嗤笑一声,转了转酒杯,远远望了熙宁郡主一眼——她自小养在太后膝下,虽是郡主,可也与皇子公主无异,这样的场合,必然有她一份。熙宁似是无聊得狠了,同随侍一侧的宫女说了句什么,便离了席。 可惜了,宁禛心想,错过这样一场大戏——他很想看看,先皇后那支桃夭时隔十年再度出现在太子眼前时,他这纯孝嫡子会是什么神情。 殿里的丝竹声停了停,再起时便转了旖旎调子,是京中正时兴的曲儿。舞姬鱼贯而入,面上皆仍覆着薄纱,只是换成半透不透的样式,既能看清相貌,又仿若隔了云海雾霭,并不真切。 衔池被围在中央,众星拱月。她师承昔年称得上京中第一舞姬的宋弄影,却又隐隐更胜一筹,身段虽柔,却充斥着蓬勃的力量感。旋挪翻腾间,足腕银铃声声,扰人心弦。 殿中方才还嘈杂着的推杯换盏声弱下去。衔池借着半转身的动作,望了坐在上首的太子一眼。面纱覆住下半张脸,露出她微微上挑的一双凤眸,眼波流转间,似能勾了心魂。 方才她余光瞥见他的时候,见他只是端详着手中杯盏,似乎对下面正跳的舞没什么兴致——所以她才偷偷打量他一眼。他左肩的箭伤不浅,这才半月不到,怎么敢喝这样多的酒? 却不期然与他视线正撞上。 于是她那一眼,便成了刻意勾在他目光里的钩子。 宁珣的手一顿,她的视线恰随舞步转开。 他低头,又满上一杯。 确实算是上佳。他轻笑了一声。 可他对歌舞一向平平,如此看来,这回他这二弟,可不太上心。 宁禛动筷夹了一道凉拌鱼片。 不过开胃菜而已。他朝上首举杯示意,笑着饮下一满杯。 正是宁禛酒杯搁在案上的这刻,丝竹声转。陌生却又熟悉的曲调悠扬而出,席间众人皆是一愣。 舞姬们分两列慢慢退下,只留下正中一个。 衔池闭了闭眼,起势,早就烂熟于心的舞步随乐声滑出。 裙袂起落,银铃一响。 “桃......夭?!”五公主惊呼了一声。 衔池不去看席间众人的脸,她专注在这支舞里。一样的地方,一样的舞,甚至连周围的反应也是一模一样。一霎间,她竟分不清这是前世,还是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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