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她肩上的手骤然重了两分。 她猜不到他会是什么反应,索性垂眸去看自己颈上系着的丝帕, 避开宁珣的目光。 他果然松了手。 宁珣站直身子,抬手揉了揉耳朵,突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东宫?” 父皇前几日确实在众人面前提过, 由东宫牵头设宴, 让他们几个小辈聚上一聚。 他先前一直在猜,她是为哪家预备下的, 没成想最后倒落在自己头上。 若如此, 倒不必急着从她身上找个结果了。护国寺蓄意出现与否,夺月坊林参议的死又是否与她有关, 都不急于立时要个答案。 毕竟往后日子还长着。 人都送到他那儿了,他岂有不收的道理? 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明枪, 总比暗箭要躲得容易些。 宁珣轻轻捏着她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眼。 确实好颜色。这样一张脸, 送去谁家府上, 怕是都没人能拒绝。 他自上而下看她,屋里又没点灯,只靠外面花灯隐隐透进来的光,晦暗难明。他想看清她的脸,难免便凑得近了些。 光影似乎能自他那半张面具流淌而下,滴落她眸中。 衔池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他戏谑般问她:“那地方是座死牢, 进去容易, 想活着脱身却难。那些人, 你能应付得来?” 他指尖微凉,扣着她下巴的力度很轻,却不容她低下头去。 她刚好借机紧盯着他的反应,慢慢道:“比起你来,该是好应付些。” 他笑起来,松开她下巴,察觉出他的松散,衔池稍稍放下心去,深呼吸了一口。 他说得不错,在他跟前想活着脱身确实是难。 衔池缓过劲儿来,才想起什么似的吸了吸鼻子,确认他身上的血腥气依旧浓重,抬头看他:“你的伤处理过没有?” 倒不是别的,倘若因为她这辈子这个时辰误入他这儿,耽误了他包扎伤口,进而耽误了东宫夜宴的时间,那往后一切都得乱了套。 她担心得太过真情实感,宁珣看她一眼,淡然道:“我没受伤。” 衔池皱了皱眉,“可我分明闻到了……” 宁珣后撤一步,火石一撞点上灯烛。骤然亮起来的光线激得她眯起了眼睛,却依旧看到了他身前泼墨般的血色。 “你醒之前,这儿死了两个,还没来得及处理。” 衔池了然,“寻仇?”她挣了挣被绑在身后的双手,“那我呢?我同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绑成这样?” 宁珣欺身下去,手绕到她身后替她去解绳索,解释得敷衍:“怕你醒来乱动,刀剑无眼。” 他那把匕首冲自己来得简直不能再明显,哪是无眼?衔池默默腹诽,心里明白,定然是她在不知道的时候惹了他疑心。 只能是上回在夺月坊的时候。可她想不明白,那天分明没发生什么事,何况又隔了这么久,他何至于此? “可你为什么要绑我到这儿来?”她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半张银面具:“你想杀我。” 宁珣正将绳索抽开,闻言微微侧头看向她,他本就俯身在她肩侧,这样一转,两人间距离便近得过分。 “想过。” 被他视线侵入的那刻,衔池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但我说过,我不杀你。” 这句倒是真话——他本也只是偶然看见她,临时起意,想拘她到面前来审一审。他想要的若只是她的命,莫说花灯,她怕是连除夕夜的爆竹都见不到。 “什么时候?” “护国寺那夜说过。” 衔池不避他的视线,甚至往前倾了倾身:“我问的是,你什么时候想过要杀我?” 她的手紧紧攥着,这样直接问他的时候,她总是心里没底。 宁珣一时没有回答,两人目光胶着,各怀试探又偏偏无人退让。 在气氛重新变得危险之前,衔池倏地笑起来,方才的紧张感荡然无存:“你这人好没道理,枉我一直担心你有没有受伤,你竟然无缘无故就想杀我。” 既然问不出来,她得见好就收。 宁珣依旧看着她,重复道:“你一直担心我?” 这语气明显就是不信。 衔池一挑眉,理直气壮问回去:“我为何不能担心你?” 话说完她自顾自揉了揉被绑得酸疼的胳膊,离宁珣远了些,背对他坐着,低头研究脖子上系着的丝帕如何解开。 她本意只是想打破两人间诡异的僵局,不经意却带上几分气恼似的,像在赌气。 外头又有烟花炸响,亮光透过紧闭的窗子,闪烁不定。 光线忽的被挡去一半,衔池抬头,却见宁珣站在面前,掌心一只小白瓷罐递到她眼前,难得耐心又细致地同她道:“伤药。脖子上的伤莫沾水,每晚厚厚涂一层。这伤划得浅,好好养着,五六日便好,不会留疤。” 他顿了顿,又补道:“耽误不了你去东宫献舞。” 衔池将信将疑看他,抬手接过小瓷罐,收在身上。 宁珣却没收手,只将手递到她面前,“我送你出去。” 衔池巴不得赶紧走,闻言点点头,本不必他扶,可自己要站起来时却发觉同一个姿势被绑了太久,腿竟蜷麻了,这样猛地一起便重心不稳,下意识抓住了宁珣早等在身侧的手。 也正是这一刻,数支箭矢自窗外破空而来! 它们对准的是窗外映出的那道宁珣的剪影,没有一击必中的决心,便数箭齐发。 衔池恰是正对着窗子,听到动静时猛一抬眼,便见箭矢冲自己面门而来。霎时间,记忆里被箭矢贯穿心肺的疼痛涌上来,她瞳孔一缩,惊恐之下完全出自本能地用尽全力拉过手中攥着的人,下意识一躲—— 箭矢射来那刻,宁珣一手扶着衔池,另只手已经握上了身侧剑柄,长剑预备着铮然出鞘——战场上枕戈待旦浴血厮杀的那两年,留给这具身体异于常人的敏锐。窗子是闭着的,且窗口不大,他有十成把握,能拉着她一道躲开。 可他没想到,手中牵着的那人一瞬间的爆发力竟将他动作一阻——宁珣反应极快,立刻拔剑去挡,可那一刹便已足够阴差阳错。 电光火石间,衔池似是生生将眼前人拽到自己身前来挡箭。 ......确实是挡住了。 一支箭钉入宁珣左肩,宁珣一手护着身前人的脑袋,带着她往一侧一滚,避开下一波箭雨,几乎在同时弹灭了屋里刚点起的灯烛。 一切发生得太快,衔池犹在惊惶中,屋里光线骤然灭下去,她的双眼还未适应,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愈发惊惧,像是被沉回了那一日的湖底。 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她本能地死死抱住眼前唯一可攀附的身躯。 两人脱离了窗边,屋里又灭了灯,外头的人一时失了方向,箭雨停歇下来。紧接着便是窸窣声响,像无数脚步接近,错乱无章。 扣着他肩膀的手沾上一手湿腻,衔池终于醒过神来。她被压在地上,脑袋后面却还枕着宁珣的一只手,他另只手撑在她身侧,左肩中的那支箭早被砍断,只是仍血流不止,顺着断箭滴到她襟前,濡湿她的衣襟。 她刚想说什么,便听见黑暗里他轻轻“嘘”了一声,立马噤了声。 衔池小心翼翼抬眼,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想必不会太好看。 她咽了口唾沫,默默松开方才死死搂住他肩膀的手,凝神去听窗外的动静。 似有极短促的铁刃相接声,但双方都不想在众目睽睽下闹得动静太大,没一会儿外头便平息下去。 该是安全了。 宁珣抽开垫在她脑后的手,利落翻身到一侧。衔池一蒙,他这样一下子抽开手,她来不及反应,脑袋猝不及防往地上一嗑,虽不疼可也还是愣了一霎才爬起来:“你的伤......” 她这回是真的担心,半分假意都不掺。 倘若不是她拉他那一下,他当不会受伤。何况他方才还一直分神护着她——再怎么说,愧疚也还是有的。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他把自己绑过来,今夜这事儿就不会发生! 衔池站起身,看着他肩上仍在渗血的伤,迟疑片刻:“要不要找个郎中来?” 太子好好待在东宫里,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挨上一箭——他这伤只要回了东宫,便不能露于人前。 何况这伤看着虽于性命无碍,但流了这样多的血,应是不轻......若不及时处理,不会耽误夜宴吧? 宁珣坐在地上,闻言淡淡看她一眼:“你打算怎么找?” 刚刚还口口声声说担心,下一刻便能毫不犹豫地将他拽去挡箭。 她替他找来的郎中,他敢看吗? 衔池一愣,老老实实道:“我一家一家医馆去问,虽是上元夜,愿意出诊的郎中兴许少,可多问几家也总能找到。” “等你找到人,天该亮了。” 他那伤看着也不像是撑不到天亮。她就多余替他操心。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索性诚恳道:“对不起。” 她心里本就还有三分愧疚,话出口时酝酿成十分:“我不是故意拉你来替我挡箭的,我……”她顿了顿,声音小下去:“我一时害怕,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就……” 她心里清楚,宁珣分得清她是刻意为之,还是慌乱之下阴差阳错——何况那箭本就是冲他来的,他又正拉她起身。 若非如此,方才他手中长剑出鞘时,被斩落的就不仅仅是飞箭了。 她站在一边,说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方才她那样子,也确实是受惊了。 宁珣向她伸出手,在她丝毫没明白过来的眼神里叹了口气,“扶我。” 衔池架住宁珣时,才知他伤得不轻。他几乎将大半重量压给了她,她艰难扶着他走到门前——门外应当有他的人在准备接应,他需得露一面,让他们知道情形何如——可她在,他们怕是不便现身。 所以宁珣寻由头让她走的时候,她从善如流应下了。 她刚要走,又被宁珣叫住:“屋里有件斗篷。” 外头人多眼杂,她那身衣裳染了血,不宜再招摇过市。 衔池低头看看衣襟上的血迹,明白过来,进去披上斗篷,却在宁珣面前停住步子,一时又不急着走了似的。 宁珣一手捂着左肩,倚在门边,疑惑抬头看她。 她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有银子吗?借我二两,我得换一身行头才能回去。” 这时候思虑得倒周全了。 宁珣一时被她气得想笑,摸出一袋碎银子扔给她,见她拿了钱毫无留恋抬腿就走,忍了又忍,还是语气不善地嘱咐了一句:“往东走,人会少些。” 衔池只冲他晃了晃钱袋子,头也没回。 她前脚刚走,青衡立马领了医师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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