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和亲,却也不过是嫁娶之事,不过两方身份不同罢了,也因此置办的这些衣裳首饰上便多是吉祥寓意的纹路,祈求多子多福的纹样。 只是这图样现时看来,也不过是个极其讽刺的笑话。 焯夏在巡视他的领地,陈香云作为王后,也自然必须随行。昨夜时男人们喝多了酒,宴会上禁不住七嘴八舌的起哄,便一一比试起身手来。而其中,又以焯夏的儿子克保最为出彩,焯夏也有了兴致,同样下了场,他虽然年老,却仍然勇猛不减。到了后夜他身上的凶性未散,更又到了陈香云帐中逞了一方威风。 魏人是不会让陈香云生下孩子的,若是儿子,只是不能得活,而若是女儿,虽然能得生存,但却是两方都不能容下的,何况如今乱世将启,又是一遭劫难。 陈香云固然有心算计,却也不愿白白害了条性命。 这时的侍女们已经起了妆台,又取了脂粉,为她描补着眉眼,陈香云一面道:“略掩一掩疲色便好,外头下着雨,今日只怕不会再出去了,简单些也罢。” 侍女们依令做了,她一面又问慧娘道:“昨天说的东西取来了吗?” 慧娘便往外面去了,摆在一旁的炉子上正煨着一副药,她小心倾到碗里,又往旁边取了一个,再倾了一半,先探手试了试碗壁的温度,见凉下来正好,便又小口尝了尝。没有异样,便放到盘中,奉予陈香云。 陈香云喜静,除慧娘以外往日里并不叫旁人近身侍奉,侍女们知道她的脾气,收拾好东西便都退远了,只是仍不敢独留着她一人,便留了人在暗处用心侍奉着。 陈香云却正怔怔地发愣,她身前的桌上摆着一叠册子,这是她名下产业刚送来的账簿。其实这本不该她亲自去查的,也会有人为她料理,只是陈香云心中也有些妨碍,又有些忧心,便自己接手了略看一看,免得遇事不知。然而她先时却也没经过手,迷迷瞪瞪地望着那些字,不多时便出起神来。 慧娘把药端了过来,陈香云也不多看,皱着眉一口饮尽了,又翻一翻册子,忽然唤她道:“慧儿,你来。” 慧娘放了东西,闻言便仍旧进来,陈香云便指着账簿上的字,问她道:“我记得你是识字的罢?” 慧娘道:“跟着公主上学的时候,先生讲课我便偷着听了,却也模模糊糊的,记音不记字,记字不记音,不过惯用的东西到也能认得,旁的也就不知道了。” 陈香云微微而笑,叫慧娘坐到身边来,道:“我今日便做个老师,也教一教你可好?” 慧娘则道:“十三娘,你又胡闹,我可还有事要做呢,要没要事我便走了,怎么偏这会又拿我取笑。” 陈香云不依,缠到她身上去便要呵气挠痒,慧娘最怕这样,还没几下便同她滚做一团,眼睛里头也不由地滚出眼泪,睫毛被泪水沾湿,分成了几缕,红晕则不知不觉地从脖颈爬上了两颊和鼻子,像是哭过一般,双眼含恼。 正闹着,却有人进来回禀,说是义成公主帐中的昌仪前来求见,陈香云不由一愣,却也不敢耽误,忙起身整了整衣服,命道:“快叫进来。” 这几日她却也没忘了要事,王帐中能说动的贵族大臣也大都拉拢了过来,通市之事本是焯夏牵头,他那里自然不怕,又有乌答有在其中转圜,却也不必担心,只等着赵明闻带人回来,便着手预备了。陈香云这两日翻账簿,却也有这个原因在着。 昌仪自得了撷芳传来的消息,没有拖沓,立刻便来了,方一见陈香云,尚且不等说话,她便跪下了,一边道:“奴婢拜见义安公主。” 陈香云见状心里便有些明白了,她道:“只怕我是听不到什么好消息了。” 她顿了顿,接着问道:“我这头却没有什么问题,不知宛珠那里如何?若出了什么差池,一并说出来,不要遮遮掩掩,这会还不是论罪的时候,只管说了,我也不会怪罪你什么。” 昌仪便伏地叩首把李之同及其余属官路上的情状说了一遍,因为匆忙的缘故,其实赵明闻信上说的并不详细,昌仪又转述了一遍,更是模糊,却也让人能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 陈香云面色冷肃,眼中更是积起了一层阴霾,她眼神锐利,盯了昌仪一眼,问道:“当真如你所说?若是查出欺瞒来,不用宛珠,我现在便能发落了你。” 昌仪郑重道:“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奴婢方才所说的话,一句都不曾更改。” 陈香云点头道:“起来吧。” 居留城那里早几日便送来了消息,她比赵明闻更早得知了清算边商的消息,李之同的身份也过来她的手,却是同最早的那几个大商人有关。顺着这条线往深处挖,矛头便直指京中诸王, 卫衡却没法再查下去,派去的人被劫杀,唯一幸存的那人也断了条胳膊,却没法说清具体的特征。这样的大事不能隐瞒,不得已便只能奏到御前,等待延昌帝发落。 李之同无非是个探路的马前卒,乘机捞些好处罢了,也没什么价值,却有无穷的麻烦。陈香云心中却也有些恼怒,她没有什么得用的人手,本该是倚仗的属官却是千窟万漏,鞭长莫及自己也做不了什么,好在还有赵明闻看着,想来是不会出错的。 她沉默了片刻,便笑说道:“这会可好了,我也不用寻什么由头了。” “叫宛珠不必顾及我,这样吃里扒外的小人放在那里我也不安心,是打是杀任她处置,若有非要跳出来的便一道除了,别心软留着,回到了王帐那里人多口杂的,也容易酿成祸患来。” 昌仪领命去了,慧娘送她到了帐外,回头时却瞧见有个面熟的人影立在旁边,定睛看时却是凤引。 她便不由惊呼出声,唤道:“凤引?!” 凤引闻声抬头,显然也被唬住了,面上犹有惊色,不待慧娘出声,她便扶一扶怀里抱着的东西,抢先道:“刚刚那老妈妈送了点东西来,好姐姐,我不同说你说了,先呈给公主才是正事。” 言罢,她便腾出一只手掀了帘子,自顾自进去了。
第25章 脱斡里勒再来时已经没有先前的神气了,进来他望着已经收拾好大半东西的穹庐,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赵明闻披着一件斗篷,立在帐篷中央,因为还在孝中,并没有多余的繁复纹饰,颜色也是最单调的黑,却十分厚实,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匣子,正往旁边一个侍女手中放,见脱斡里勒进来,也不多作理会,先附耳交代完了事情,这才转过身来。 脱斡里勒便往赵明闻身 前走去,他似乎来得很急,隔着很远就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气声,身上的酒味也很重,时间似乎使这个曾经的马上英雄失去了本该有的矫健,他嘶哑着嗓音问候道:“大梁尊贵的公主,最最有善心的王后,你的臣民脱斡里勒来看你来了。” 脱斡里勒并没有直切入正题,而是先让出了半个身子,让跟在背后一同进来的保成也露出来。保成手上端着一个盘子,上面堆放了一些东西,却被布盖着,并不能看清楚是些什么。他本想直接送到赵明闻手上,却被拦住了,玉秀劈手接了过来,送到立在一边的撷芳面前,她扭伤了脚,却仍坚持陪着,打开看时却是一堆很有年头的珠宝首饰,乱糟糟地胡乱堆着,甚至有些地方相互结了起来。 赵明闻认出了上头的徽饰,这恐怕就是纳失迟带去的嫁妆,借着这些东西,脱斡里勒是在向赵明闻提出请求,请求她看在纳失迟的份上,看在焯夏的面上,不要继续追究下去。 赵明闻含笑不语,这时便不是任意妄来,全凭她做主的时候了,她本不精此道,便也懂得把事情放给旁人去做。此时已自有人把属臣们请了进来,他们本以为事情就要坏在这里,却想不到峰回路转,自觉占了上风,却也越发锱铢必较起来。 崔凭山先开口了,他说道:“咱们公主说过,通市是两方有利的好事,能给你换来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黄金宝石,每一天每一刻都能够享用的美酒珍馐。然而你却要大张其口。” 脱斡里勒连连点头,他不敢有所违抗,便道:“美酒醉人却也使我的脑子发昏,我的年纪大了,也说起了糊话。大梁来的公主啊,请您原谅我的无知和无礼,是我侵犯了您的威严,但请不要降罪于我的部民,因为他们也是你的臣子和孩子。” 他问道:“那么现在,我们能够签订下契约了吗?”他指向了帐外,说外面已有书记官在等候,书记官已经按照昨晚梁人们提出的条件书写了条款,只等赵明闻点下头来,便能立刻准备施行。 赵明闻却笑了,她接过了那几张纸,手感很粗粝,纸面泛黄,又翻着看了一看,便叫人摆上了笔墨。 脱斡里勒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他眼神热切地望着赵明闻下笔,却发现赵明闻并没有署名,而是又划去了上面的几个条件,这才又放回到了他的身前。 “要签约可以,但,我要省去这几条。”赵明闻温声说道。 她又唤玉秀:“秀娘,去给埃斤倒杯茶,再把炉子里撒上些水,这可是热了,满头大汗的。” 脱斡里勒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双手抖索着,他生的肥胖,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间流下,他也不去理会,带着些哀求地望向赵明闻:“可你们昨晚还说……” 赵明闻微笑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埃斤可以再想想,我们已经耽搁了很多天,是时候该走了。” 脱斡里勒望着那几张纸,却不再敢说下去,他抓起了笔,匆匆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赵明闻对他道:“埃斤将女儿许配给了我的臣子,这是很好的事,之前事情忙了顾不上,现在也该有所表示了。” 脱斡里勒道:“我已经为她预备好了很多的嫁妆,她既然嫁给了王后的臣子,这些东西便交给您决定吧。”他并不介意用这些东西向赵明闻献媚,也并不关心明珠的处境。 赵明闻便说道:“那便叫他们自己去操心这些事情吧。” “允埕,”她唤道,“你平日同焕之最好,这事便托给你了。” 那人被突然点到了,忙慌张地站起来,答了声“是”。 众人都笑了,赵明闻又望了望守在帐外的小蝉,见她点了头,便说:“此事倒也不急,先到外边去吧,酒菜已经预备下了。” 一面往外走着,赵明闻状似无意地又问脱斡里勒:“不知道明珠的母亲现在何处呢?这样的喜事总不好不让她知道,我去瞧了明珠,她有些难过,到底是不熟悉,叫她母亲来陪陪也好,索性陪着再多几日,等生了孩子再回来也成。” 脱斡里勒想也不想地就应了,他也不把那个梁人女奴放在心上,随口便道:“那就叫她跟着公主吧,侍奉其它人也不是问题,她身体壮得很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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