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撷芳答话,小蝉闻言便道:“她在我们那里住着呢,公主要见她吗?我这就去叫她过来。” 赵明闻听她话里话外都是一片亲近,便不由有些奇怪:“你很喜欢她?” 小蝉便回道:“她是可怜人,平时也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跟我阿娘一样,是个好人。”竟全然都是维护之意。 赵明闻笑了,叫小蝉:“去叫她吧,出了这事情,恐怕早担心坏了,叫她过来见一见女儿也好。” 小蝉欢欣雀跃,一路跑跑跳跳去了,撷芳便皱眉追着她的背影道:“这么轻佻不稳重的,成了什么样子!” 赵明闻却拍了拍撷芳的手,只道:“这样也很好。” 小蝉出了帐门,李之同的尸首已经被移走,血迹却还留着,她不敢往那里望,便一路都贴着帐篷的四壁走,转过几个弯就要到了她住的帐篷,猝不及防迎面却撞见了明珠的母亲,正透过间隙不住往赵明闻的帐子望。 小蝉惊魂未定,跺脚道:“吓死人了。” 明珠的母亲见吓到了她,神情里带着拘束和无措。她许久没有说话了,更是许久没有说汉话了,出口的每一个音都带着奇怪和生涩,小蝉不等她把话解释完,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拽着便往外走,说道:“我还找你呢,快来,公主要见你呢。” 她嘟囔道:“方才可是吓了我一跳。” 却不想那女人闻言动作更是激烈,一边用力地摇着头,一面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小蝉一时不察,被她抽出了手,她便转头就要往外跑,又被小蝉堵住。小蝉天生的力气大,明珠的母亲虽然做惯了粗活,却仍然不能挣脱,被她牢牢控在了原地。 “你怎么要往外跑,公主的帐子也不在这里啊。”小蝉奇道。 很快她就恍然大悟了:“噢,我知道了,你是害怕了吧。放心,公主人很好的,和气得很。” 小蝉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就抓着女人往赵明闻处去,起初那女人还挣扎了两下,见实在没法撼动,便逐渐被磨平了脾气,行尸走肉一般地跟着。 玉秀却正掀帘探望,见她们过来,便道:“可容易来了,我还以为你丢了呢,快进去,公主正等着呢。” 小蝉便带着明珠的母亲进去了,她不敢妄动,一进去便跪伏到地上,没有抬头,赵明闻却正倚坐着,赶忙叫她起来。女人站了起来,却仍然低着头,赵明闻便留意看着她,一面温声叫她坐下,又让倒了茶来。 女人接茶时不自觉地半抬起了脸,相比于平日缩能见到的魏人妇女,她要纤瘦的多,却也很壮,皮肤呈现出粗糙的黝黑,看上去却并不健康,透着久饿的饥黄。北地的风霜使她的鬓角提早便染上了银白,损耗了容色,却也能从眉间眼波中窥见昔日的秀丽。 赵明闻渐渐坐直了,她眼睛望着那女人,又过了一会,等那女人稍稍放下了警惕,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哪儿的。” 明珠的母亲没有说话,先迟疑片刻,方才慢慢说道:“旧乡却不必再提,我如今模样也只是给乡人蒙羞。” 她顿了顿,接着道:“我被掳掠时年纪还小,大名未得,唯有一乳字,唤作访儿。”她却并没有提及自己的姓氏。
第27章 赵明闻点了点头, 她没有接话,明珠的母亲带着苦笑解释道:“妾……与家人走散时年岁还小,又过了这么些年, 到底是不大记得了, 与其轻易说个名姓, 欺瞒了贵人, 倒不如自家记着, 也是个念想。” 赵明闻点了点头, 她嘴里轻轻念着这个名字:“访儿……访儿……” 赵明闻说道:“这个访字却不大好。访,访求、访寻, 遍寻不得便无所寄托,漂泊不定,即是羁旅之意。访为水,水形人, 敏好学却易变动, 平生多波折。” 明珠的母亲闻言却神情沉静, 坦然地起身,向赵明闻一拜,方道:“便请公主赐我一名。” 赵明闻不敢受她的礼, 起身让了,又亲去扶她坐下,一面道:“您这是取笑我呢, 怎敢提一个赐字, 明闻年幼轻佻,嘴上没有遮拦, 万请您原谅。” 明珠的母亲说道:“公主年纪虽小, 行事却也有章法, 况且又有君臣之分,如何当不起一个赐字,便请不要再推辞了。” 赵明闻向她欠一欠身,道:“那我便忝面应下了。” 她沉吟道:“我生平最敬重一人,便是从前的御史中丞于通远于公,他为人最清正,达济亿兆,穷济毫厘,珠玉词章,不畏直言,他的夫人广铭女士也为一时风流,为人最是慈和。我便取这一个于字,再改夫人之作,唤作于贺。贺亦通鹤,鹤乃吉祥之兆,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更是好的寓意。” 于贺的手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她突然抬头直视着赵明闻,赵明闻却并不躲闪,也含笑望过来,朝她点头道:“明珠公主也该醒了,我便不留夫人了,去瞧一瞧吧,也安心些。我还有些事要做,便先行一步了。” 说罢,她便起了身,又向于贺一示意,翩然出去了。 于贺也站了起来,目送赵明闻出去了,转身便猛扑到明珠身前,她半跪着,用掌心包裹明珠的手,用不多的暖意捂着,想要把寒意都从明珠身上驱走。 她贪婪地用视线描摹着明珠的眉眼,身体也几乎伏到明珠身上,眼泪抑制不住,簌簌地就往下掉,却没有溅到明珠身上,偏过头去用袖子胡乱抹了。没有哭出声,除了面上隐隐的泪痕,几乎看不出来半分痕迹。 “咳咳……咳咳……” 似乎有微弱的咳嗽声从床上传来,于贺大喜过望,眼睛更是不敢眨上一下,紧紧地凝视着明珠的脸。 明珠有些费劲地睁开眼,一边想要坐起身来,她显而易见地有些怔愣,见了于贺,嗫嚅了片刻,方才迟疑地唤道:“阿娘?”话还没说完,声音已经被捂在了于贺的怀里。 于贺放开了明珠,强忍着泪意,捧着她的脸端详了片刻,叹道:“瘦了,还是瘦了。福儿,受苦了。阿娘也不能去瞧你,是不是受委屈了?怎么那么傻,如果不是公主心善,换了别人,你这会早就没命了。那混账东西打得重不重,你怎么就想出这么个法子呢,我又不值当的。” 明珠说话时仍有些费劲,她小口喘着气,反握住于贺的手,笑着说道:“这不是没事吗?阿娘,别生气,我都打算好了的。况且我这一去,又不知何年何月再来了,总不能叫咱们母女俩不能相见吧,在一处远比分开的好,阿兄又顾不得你,你也不能为了我把命放在脱斡里勒那个没脑子的蠢货身上。” 于贺皱眉道:“你要过得好,我才安心。” 她又想起了李之同,怒道:“怎么把自己搞的那么狼狈,下手时也不重一点,多捅他两下才好呢,要我说,你就该把他捆起来,先骟再剐,方能解气。” 明珠忙打断了于贺的话,急道:“阿娘,我想喝点水。” 于贺一拍脑袋:“哎呦,这都忘了。” 她赶忙起了身,左右瞧了,另取了一个小碗,往里面搀了一点热水,又倒了半碗,端着放到明珠的手上:“快喝。” 明珠先嘟了嘟嘴,撒娇道:“又是热水,阿娘,我不是说了我爱喝凉的吗?” “费什么话,赶紧喝了。” 被于贺的眼神一扫,明珠便立时住了嘴,乖乖喝完了,于贺便接连碗,往旁边放了。她又到炉子前,见里头的火快熄了,忙又拨了拨,见里头亮了起来,又添了柴火,不一会,帐子里便暖和了起来。 于贺就又回到明珠旁边守着,一面暗暗为她的大胆生着闷气,一面又欣喜于自己和女儿处境的改变。 她的确就是于通远和广铭的女儿于贺。于家虽然世代为官,却也逐渐落魄,到了于通远,因为父亲早逝,家里愈发窘迫,没有机会读书,虽有母亲孙氏教养,却也一直为生计所累。为了早日减轻家中负担,在十六岁那年,于通远并没有等候征辟的机会,而是选择了当时为人鄙夷的科试。 科试草创不久,应试者也多为寒门,不为世族所容,选出的也大多只能做个小官,于通远虽然名列榜首,却始终没能得到授官,只能继续在京中闲居,抄些笔墨聊以度日,直有八年之久。 广铭则是当时有名的才女,颇有德名,更有先世遗风,世人便以女士相称,族中众人都很敬重和珍爱她。她的父亲同样有着盛名,眼光很挑剔,希望找到一个能和广铭匹配的人作为她的丈夫,但一直到广铭三十二岁那年也没有找到,虽然也有人对此议论纷纷,广铭却始终泰然自若。于通远曾经将写好的文章投给广父,希望得到指点和赏识,被广铭发现,她认为于通远是一个志行高洁的人,未来一定能有所作为,便有了将他选做夫婿的考量。 广父同样赞成女儿的选择,但广铭仍然心有疑虑,便请父亲将其邀至家中,作男装打扮,探问于通远。两人在不久后成婚,因都是才貌双全之人,一时传为美谈。 不久后于通远得到授官,成为东宫属臣之一,从而与赵从峥结识,他年纪较其余人长十余岁,性格温厚却不阿谀,众人皆以兄称之。后来他因言论策问得到懿文太子赏识,举荐到延昌帝处,用为了谏臣。但因为锋芒太露又不愿同流合污,他很快又被贬谪到地方。 懿文太子猝然病逝,被于通远得罪的人再也没有了顾虑,他在任上时又越级向皇帝谏言,失去爱子的皇帝心情沉痛,便一笔将他赶往了五原郡做个小小县尉。 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当年狄戎南下侵袭,于通远所在正是之一,他不愿弃城逃跑,本想送走妻儿,广铭却也坚持留下,便命亲信带于贺南下避战,谁知路上时却正好撞见了一支流兵。城是保下了,女儿却被掳走,二人听闻噩耗俱是重病一场,于通远辞官闲居,假扮游商往草原寻觅,却始终未能如愿。 不久后于通远被再次提拔,做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失了女儿他的性子变得越发孤拗,将矛头对准了一切的不公之事,很快便触碰到了世族的利益。延昌帝爱惜他的才华,最初还肯为他安抚旁人,后来便逐渐失去了耐心,恰逢此时孙氏去世,就准了他回乡守孝,不再录用。 赵明闻再进来时便见了这番景象,母女两人都在出神,明珠倚在枕上,发觉赵明闻进来了,便要下床,却被赵明闻摇头阻止了,她挥退了身后跟着的侍女们,独自走进了帐内。 于贺也已经站了起来,正垂手恭敬地等候着赵明闻,神情中有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拘谨和不安,她身上那些曾经的光彩似乎都被磨灭了。这十几年作为女奴生活而带给她的烙印无法抹去,于贺像是被生生塞进了一个模具里,她是那样的谦恭、苍老和迟疑。 赵明闻望着她,没有多说什么,任何的怜悯对于于贺而言都是另一层的折磨,她不会去探问于贺的过去,不会给她施加任何的意愿,赵明闻只是唤道:“世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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