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女孩的身影远去,逐渐与沙砾融为一体。周朔转身看向房瓦下的阴影,抬手作揖:“王郡公。” 王柏从阴影里缓步走出,似笑非笑地颔首回礼:“周司簿。” “其实周司簿不妨大胆一试,情况未必会多糟。” 周朔看向来人,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不知用多少膏粱锦绣才供养出来的风采卓然。 来宁安前,只听说姚氏旁支在这闹出不少麻烦;到宁安后,却见到了更大的麻烦。 世家之首王氏的嫡长子——王柏。 倘若说姚籍是个稍不顺心就炸毛的幼猫,王柏便是蛰伏在草丛间跃跃欲试的雄狮。 宁安的匪徒起自于姚氏的地盘列北,抢了姚氏精心豢养的六百匹骏马南下。南下途中一路烧杀抢掠,甚至抢到了王氏头上,还掠劫了王氏亲眷。 抢掠了进献给王国公贺寿的寿礼,这便惊动了宛城。 王国公怒火难平,让自己的长子亲自督办此事。 这是王柏来宁安给出的理由,但周朔一个字也不信。 华美白袍上金纹的扶桑叶被风吹起扬在空中,生活于钟鸣鼎盛东方的扶桑叶与粗劣的北地格格不入。 轩如朝霞,矜贵凛然,这是宛城倾尽心血才培养出来的贵公子,未来整个世家的核心。 是什么样的任务,才会劳动未来的王氏之主? 周朔看向辽阔的天空,淡漠的句子缓缓吐出:“此事已经商量过了。” “周司簿不妨再考虑考虑,只需要一点极小的代价,就可以救下更多的人质,也能早点交差。” “那点极小的代价是什么?” 王柏看向远方的山峦,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我们不可能保下所有的人,为了大局,总得放弃几个人质。” 周朔望着天边慢慢移动的白云,看它们变化了形状,沉默许久,“没有谁该被放弃。” 王柏不禁笑出声,爽朗的笑声裹在北风里被撕裂灌入轻蔑的讥讽,“周司簿还真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良好的教养让他说不出刻薄的话语,或者他根本不屑去给这样身份的人下一个定义。 “在宁安,周司簿能做主。但若离开了宁安,建兴必会另派人来处理这件事。”王柏转头看向周朔,他的笑意收了些,“到时候这些人质,周司簿,您一个也救不了。” 周朔看向王柏,他们目光相对。周朔看到王柏矜华贵气的眼睛里藏着笑,层层叠叠的笑里是一道道冰冷的刀锋。 “周司簿,太过心软可不是什么好事。你的迟疑,只会害死他们。” 王柏任凭北风吹向自己,他敞开大袖,修长的手指感受着风,风把大袖吹得飞扬,手指上的黄铜戒指与袖口的金纹相融合。 而衣袖上的扶桑叶则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刻就要脱离衣袖飞向天空。 “我们王氏的亲眷也被掳为人质,我也想尽可能多的保护人质。但我更得履行父亲的命令,夺回父亲的寿礼,这才是我的第一要务。周司簿,奉命办事,总要把奉得命先奉好。” 周朔想起周兴月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于宁安绞杀匪徒。” 建兴只想绞杀匪徒,至于人质,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今早,他就收到了周氏的催促——“即刻剿匪”。 女孩枯瘦的脸在眼前晃动,她平淡的叙述似在耳边。 “我阿娘遇上了强盗,被砍成了两半,他们把我阿娘的头插在村口的杆子上。” 周朔闭上眼睛,泄了口气,“王郡公打算怎么办?” 王柏唇角勾起笑,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气,“放火烧山。” 周朔猛地皱起眉,他看向王柏,一字一顿,“放火?烧山?” “毕竟往水里下药根本不现实,下多少药能起效,怎么保证一定会受到影响,这都是未知数。但放火,一定能引起慌乱。只要他们慌乱失序,我们就能从外攻入。” 周朔压下心中的烦躁,“那人质怎么办?” “我在人质里有内应,他们会找到安全的逃生之路。” “不行,这风险太大了。” 王柏挑眉看向周朔,“马怕火,起了火,马一定会发狂。忙着去训马,便顾不上看管人质。他们就能乘机逃跑,这是人质最大的生路。” “比起烈火,匪徒更加危险,不是吗?周司簿。” 周朔拉着脸不回话。 王柏笑了笑:“我有暗线来报,匪徒已经溢出宁安境,去邻县抢掠了。” “周司簿,你别无选择了。”
第13章 北地夜间的风更加寒冷,呼啸着在山谷里回荡。 乌漆漆的沙土房里没有烛火,墙壁上开了一个小窗户,透进微弱的月光,灌进夜间的寒风。 阿商窝在角落里,手被紧紧拉着。她感觉到被拉着的手逐渐汗湿,于是倾身靠向主子,轻声询问:“夫人是哪不舒服吗?” 这话问得荒唐,这种情况这么可能舒服。阿商想。但她也不知还能问些什么。 “没事,你让我拉着就行。”姜佩兮睁开眼睛,入目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我现在看不清东西。” “夫人是不是刚刚磕到了?”阿商的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急切。 “不是,我就是夜间视物不清。” 寒凉的手心盖住了她的手背,阿商紧紧握住她,“夫人放心,我看得见,我拉着夫人。” 姜佩兮垂眸,视线落下,不再试图在黑暗中寻找。她没回话,只是安静地把目光往下落。 身上的疼痛在静默中逐渐凸显,右肩却是一片麻木,她的右手现在也没什么知觉。 其实被劫持,姜佩兮不是第一次经历。 胥武十六年,尚且年幼的她随母亲去吴中参宴,却在回程途中被劫。 马车本平稳地走着路,阿姐坐在母亲旁边兴高采烈说着什么,姜佩兮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她那时对外头的风景还很好奇。 可危险只在瞬息间,马车骤然倾斜,外头兵刀相交的刺耳声刺痛她的耳膜。 慌张回头时,她看见母亲面色难得惊慌,她一把将阿姐抱在怀里,紧紧抱着。 而她一下被甩了出去,她伸出的手甚至没有碰到母亲的袍角。 刀光在眼前闪过,她被麻袋一把套住,视野一片漆黑。 那个夏日热极了,闷得人传喘不过气来。 她被锁在不见光的屋子里,一个人蜷缩在角落,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那间屋子没有一点光,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扶着墙壁慢慢摸索。 时光重叠,她的经历似乎被再度复刻。但这么些年过去,她却没半点长进,她仍旧不敢告诉匪徒自己的身份,怕他们索求过多,更怕他们无所求。 姜佩兮靠着冰冷的墙壁,寒意一阵阵上涌。她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同一次劫持,试图将记忆里的酷夏翻找出来。 似乎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给她送饭的强盗忘记把门锁好。她推开了狭小的生路,外头树影婆娑,风过林涛。 她分辨不了方向,却毫不犹豫地选择逃跑。在茂密的林间,她却体会到更深的绝望。她看不到回家的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她只是麻木地向前跑,跑到光慢慢冒出地面,看到树木缝隙后宽阔的官道。 时隔多年,姜佩兮仍旧能清晰回忆起当时站在平坦官道上的茫然无措,似乎她一直未从当时的恐惧中走出。 她身上有摔伤,有被麻绳摩出的血痕,还有长时间不进水米的晕眩感。她茫然地看着辽阔的天空,还有连片的绵绵青山。 自那时起,姜佩兮就对外面的世界再也燃不起一丝兴趣,无论阿姐用多激昂的语调描绘外头的风光。她也只会安静坐在一旁,适时地露出妥帖的微笑,打发那份兴高采烈。 世家外的世界意味着危机四伏,意味着茫然无措带来深入骨髓的恐惧。上辈子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她也仍有十足的财富,足够她在远离世家的地方购田买舍,但她却从未想过离开世家。 她厌恶虚伪压抑的建兴,却贪恋这个牢笼带来的无可撼动的保护。 姜佩兮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去看眼前的一片漆黑,眼前的黑暗与记忆里的太像了。 母亲不要她,又或者说她连姜氏的名声也比不过。 她只记得自己在高温的烘烤与缺水下脱力,昏倒在人迹罕至的路上。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只是醒过来时,母亲对她说: “此事有损姜氏名誉,佩兮不可与人言语,不可有寻仇之心。” 她能寻什么仇呢? 姜佩兮不由苦笑。 她只想要母亲在遇到危险时,能伸出一只手拉她一把。 哪怕并没有拉住,哪怕只是看她一眼,也胜过漠不关心的忽视,不是么? 左手被紧紧握着,阿商在耳边低喃着:“夫人放心,我看得见,我带你走。” 姜佩兮笑起来,她们怎么走得了? 这伙匪盗可不是她幼时遇到的强盗。他们的背后站着世家,而且一定是大世家。 那么会是谁家呢? 这一片都是周氏的地盘,给这里的匪盗提供兵甲,看来是想给周氏添麻烦。那么讨厌周氏的有…… 泺邑、阳翟、宛城?又或是江陵? 姜佩兮在心里盘算着,慢慢觉得这个思路不行,讨厌周氏的世家太多了。这样算,哪个世家都排除不了。 眼前有气息流动,带来一阵寒意。下一刻,姜佩兮被阿商挡住,她听见阿商的怒喝:“干什么?” 姜佩兮茫然抬头,黑漆漆的,她什么也没看见。 “看你们很久了,你们这打扮……是从世家出来?” 姜佩兮听到一道清悦的女声。 “关你什么事?”阿商挺了挺胸,鼓起气势。 但她的气势并没有维持多久,她很快惊叫起来,“你干什么?放开我,快放开!” 姜佩兮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松开,只能茫然地向前去摸找阿商。 “你看不见?瞎的?”诧异的女声在屋内回荡。 “呸!你才瞎呢,我们夫人好好的!”阿商咋咋呼呼地回怼。 姜佩兮再次被阿商抱住。她紧紧护着姜佩兮,生怕她受到什么伤害。 姜佩兮摸到阿商的衣服,松了口气,才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我不瞎,只是夜里看不清东西。” 空气沉默了一会,姜佩兮才听到那人的回应,“你这是病,得治啊。” 阿商瞬间炸毛,“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我们夫人好好的。” “谢谢,我知道了,会找大夫治的。”姜佩兮打断了阿商。 眼前的空气流动,姜佩兮听到鞋底摩擦沙土的声音。 “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就在看了,你右肩是不是不能动?” 姜佩兮微微一愣,随而颔首:“是,不太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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