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启穿了官服,装扮得仪表堂堂。 他本骑着马,也往宫中方向走。见到云霁,他利索地下了马,钻到了车舆内,同云霁一道行了一段顺风路。 云霁观察孟昭启的行头,“可是要进宫面见皇上?” 孟昭启先是翻出了行军册,“这半年鹰扬军的练兵报告,照例得呈给皇上过目。” 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了鹰扬军的兵符,“这个是将军安排的不能声张的秘密任务,上交鹰扬军兵符,并请皇上降罪。” 云霁拿过兵符,饶有兴致地研究,“交兵符等于交兵权,交兵权并请罪……这样算来,将军请的可是死罪。” 孟昭启凑上来,“够骇人听闻的吧?” 他又耸耸肩,“不过,连我都看得出来皇上对将军的偏心态度,皇上就算判天下人死罪,也绝不可能判将军死罪。” 云霁顺口问一句,“那将军为何还要请?” 孟昭启意料之中地摇头,“不知道。” 他想起了新奇之处,继续道,“还有更怪异的事情。将军平日里为人一向低调谦逊,对所谓战绩几乎不提,今日却一改往常,叫我请罪之前,一定先细数一遍丰功伟绩。” 孟昭启佯装已到请罪现场,开始向云霁表演他代江琅的请罪说辞,“圣上英明,虽然末将效忠两朝,率领鹰扬军镇压西番、击退倭寇、守邬州、夺鄯州、收复归雁城、平定边疆、斩杀逆贼、保天下太平、维百姓安宁,然则……事实无从改变,臣为罪人之子,本就该伏法。故而,为显景律严明,臣恳请皇上降臣死罪!” 他表演得着实抑扬顿挫惟妙惟肖,配上夸张的动作表情,逗得云霁嬉笑不止。 云霁替江琅埋怨,“将军要是知道你这样演他,定把你这一整年的俸禄都给罚光。” 孟昭启得意神气,“这些可都是他让我说的,这牛可是他让我吹的。” 云霁将兵符还给孟昭启,在一刻间忽然想明白了江琅的用意,“原来将军是把自己比作了柴存。” 孟昭启反应了一下,“柴存?写《十三田律》的那个柴存?” “嗯。”云霁推测,“将军和柴存的境遇极其相似,都有功,但同时也都有罪,就看在功与过之间要如何抉择。又因景律严明,一视同仁,所以若是柴存该被处死,那将军也同样该被处死。” 孟昭启逐渐厘清了其中暗含的关系,“但是皇上是绝不可能处死将军的,照此看来,皇上也不应该处死柴存。” 云霁心里有了答案,“对,这才是将军真正想要对皇上说的话。” “保柴存一命。” *** 小皇帝让柴存复职,出任晋西道布政使,协助管理田地、赋税等事务。 但因柴存确乎逆贼余党,为降其罪,对其实施软禁之策,终身囚禁于灵泉坊中,若无特令,不得跨出院门一步,否则当即立斩。 对柴存的任用与□□,由晋西道监察御史张昌全权负责。 柴存启程去往晋西道那天,降雨,天暗,氤氲朦胧。 他坐在车舆内,随车颠簸,摇晃通行。穿过平京城,快要到达城门时,他掀开了帘幕,探向窗外。 江琅正独自撑着伞,立于街边雨中。 他向他颔首点头,他予以回礼。两人之间的礼节微小隐秘,短暂一瞬。 只听见雨水打落在油纸伞上的沉闷之声,溅起盛开的水花。 柴存之前其实从未见过江琅,光是听见贪狼将军的名号响彻天下,是个骁勇善战之人。他在画本中看见江琅画像,鲜衣怒马,眉宇俊朗,仿佛是只会存在于画像中的人物。 如今见到真人,柴存恍惚。或许是烟雨迷朦水帘重重,柴存所见的江琅更加多影复杂。 柴存心里清楚。 江琅是在癸卯事变那日,快刀斩杀太子与三皇子的狠人。 也是群臣诤谏的今日,暗中保下他性命的恩人。
第14章 秋千 江琅与柴存漫步在庭院里。游廊绵延,夜色稀薄,灯火点缀其间。 江琅问道,“柴大人在晋西道这些年,可还安好?” 柴存踏着廊柱的影子,“劳将军费心,我在这里,除了不能出门之外,其余都好。” 柴存从暗中走到了明处,浸润在浅淡月光里,忽而笑了。 “人的想法真是瞬息万变。当初在天牢里,我慷慨坦然,想着左右不过一死,赶紧被杀头,也能落个清净。” “可越是临近三司会审,就越是止不住地害怕,怕当真听到了斩首这一结果,吓得四肢颤抖。” “幸而得将军出手相救,保了一命,简直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重新活一次,变得比以往更加在乎这条小命,所以在张昌和范洪明眼前卑躬屈膝,言听计从,避免惹怒他们,求个安稳度日。” 江琅宽慰柴存,“先生何至担忧于此,你是皇上特赦的人,他们轻易不会动你。再者,你的能力能够带来政绩,这恰是他们所需要的。” 他与柴存一齐走过游廊拐角,继续道,“听闻先生的赋税新策进展顺利,采用田产作为标准累计税收,避免富人漏税,也避免穷人重复缴税,一举两得。原本垫底的晋西道,如今税额都快赶上吴苏道了吧?全凭先生规划有方。” 柴存笑道,“将军真是折煞我了,不过小打小闹罢了,上不了台面。” 他们走下了两级石阶。月光披洒,冬青树变为一片细碎的银白。 柴存感慨,“人总是有贪欲的。之前为写赋税新策,差人替我跑了几十趟田地,量田产统数据,想来这法子其实也能顺利。只是呐——” 他抬头,仰望弯月与满天繁星,“在这灵泉坊待得久了,真想跨出门走一走,亲自去那田地之间看上一眼。” 江琅停下脚步,看向柴存,“先生清楚,这也并非不可能。” 柴存低下了头,清嗓,有意克制了音量,“张昌与三皇子左琮霖私通的证据,现已基本备齐。” 江琅迈步,继续往前走,走在冬青树旁,“张达作为都御史,向来是受世人仰慕的正直英雄。他为官一向清廉,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众人,偏偏唯独漏掉了自己的儿子。” 柴存拂走了落在袖袍上的树叶,“他肯定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张昌竟和三皇子私交甚笃,甚至在三皇子伏法三年后,张昌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替三皇子报仇。” 三皇子是被江琅杀的,张昌所要报仇的对象,正是江琅。 江琅步入了四脚亭内,“他太着急了,沉不住气,急于对我发动攻击,反而暴露了自身。” 柴存揣测,“这对我们而言,便是最好的时机,兴许也是唯一的时机。” 江琅思索着,向柴存低声道,“先生,这段时间,就有劳你了。” 亭中灯盏轻晃,烛火随风舞蹈。他们在这头沉稳交谈,庭院另一头,一行人热闹嬉戏,自在欢快。 他们在荡秋千玩,轮换着来。之前是任月语在玩,随后是素雅,素雅下来之后,孙一堂争着要去坐,还没迈步,被孟昭启抓着后领揪了回来。 孟昭启骂道,“轮得到你吗?你就坐。” 孙一堂反驳,“怎么就轮不到……” 孟昭启不让他把话说完,挡在他面前,霸占了秋千,专为云霁准备好。 他面对云霁,声音温柔了好些,“云医官,你来坐。” 任月语和素雅嗅到了暧昧的味道,默契地对视一眼。 云霁略显腼腆,娴静地坐上秋千。 孟昭启站在一旁,替云霁推秋千。起先是温柔和谐,一上一下,极具规律。随后孟昭启动了小心思,开始加大力度,让云霁在更高空翱翔。 云霁有些害怕了,“你轻点!” 孟昭启不肯放松,“别害怕,有我在呢。” 任月语在一旁看好戏看得入迷,兴奋时还会拽着素雅的袖子蹦两下。 江琅遥遥看见任月语开心的模样,一蹦一跳像只兔子,裙摆随晚风吹拂,月色染上一层柠黄的光,渲染出一幅天宫之景。 他似乎也沉浸其中了。 柴存笑道,“没想到夫人玩得还挺开心。” 江琅才终于回神,“好不容易能放松,让她玩得尽兴些。” 他们往书房走,接续着再聊了一阵朝堂之事。沸腾的虫鸣逐渐熄灭,时候已晚,万物归于寂静之中。 良久,江琅从书房出来,见任月语独自在庭院内,悠闲地荡着秋千。 江琅走了过去,站在秋千旁,“还没玩够?” 任月语握着秋千索,“随便玩玩。” 江琅以为任月语没能玩尽兴,“那我来推你。” 江琅将手轻放在任月语的背上,学着方才孟昭启的模样,开始替任月语荡秋千,让秋千有一个更大的晃动幅度。 裙摆随风吹拂,如柳条般婀娜。听见任月语零星的笑声,以及被风吞噬的玩笑话,“这哪是秋千,这是海盗船吧。” 江琅没听清,误认为任月语是嫌秋千高度不够,“还要再高一点?” 他之前只用了两成力,如今为了满足任月语的愿望,他再添一成,让秋千荡去更高空。 秋千前后大幅度摇摆,强劲有力地划破夜空。 那对任月语而言,是真的高空,她有些害怕,“不是……停……” 她倒有些后悔。她之前说的海盗船的话,纯属开玩笑,她哪想得到江琅这个钢铁直男,竟真能把秋千荡成了海盗船,她想停却停不下来。 一种难以控制的悬空失重感。 她好几次开口说话,“停下……”只是嘴刚张开,一股风径直灌进嘴里,把她的话给塞了回去。她害怕得缩着身子。她实在想要将一切停下。在失重紧张的状态下,她产生了一瞬间的冲动,在秋千前行至最低点时,她敏捷跳下,被惯性带着往前又飞了一段距离。 整个人不可避免地趴到了地上。 江琅急忙赶到了任月语身旁,“小语,没事吧?” 任月语赌气,不肯接受江琅的搀扶,兀自爬了起来。江琅不愿松手,小心翼翼扶着任月语绕过秋千,坐到了石桌旁,转身去拿了一些膏药,折返回到任月语身边。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江琅拿出手帕,替任月语擦拭破皮的手肘。手肘青了两大块,破皮破了一大片,血丝点点密布在手肘上。江琅怕任月语会疼,轻轻吹拂着伤口,每个动作都充满了谨慎。 任月语怒气未消,一双眼睛瞪着江琅,眼眶里蓄满了眼泪。她埋怨道,“我都说了停了,连说了好几次,你还用那么大的力气。你们当兵的怎么力气都那么大?” 江琅解释,“我没听见,我以为……你喜欢高一点的。” 他之前看孟昭启推云霁,推得那样高,任月语在旁边又看得那样高兴,他还以为任月语喜欢的是高空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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