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有人夜盗军营,现已捉拿,请将军示下。” 帐外传令卫戍一声高喊打断了孟苍舒的话,庞绪听得一愣,他素来治下严谨,便是行军打仗之时也没人敢在辎重里偷鸡摸狗,太平时候倒来了贼,他听罢十分惊异,直言道:“什么人如此大胆?交给军法尉审治,从严议!” “将军,偷盗之人不是我军将士,而是一老两小三个百姓。” 庞绪飞快和孟苍舒对视一眼,说道:“先别忙着押人,我亲自去看看。” 百姓敢摸索到军营来偷盗,简直闻所未闻。 根据经验,越是乱的地方越怕兵,青郡军一路都只见战战兢兢的百姓,便是见着他们的影子,都跑得老远。 二人都知道此事不合常理必有隐情,忙放下手头的事务,随军士前去一看究竟。 此刻已过子时,军中有令,营地除去执夜巡逻禁喧哗走动,此举是避免发生夜惊营啸等危险。于是被捉拿的人不宜在营中审讯,只待到值夜换防交接的营帐里,由一队六人看守。 孟苍舒掀开帘子进去帐内,灯火下一个伛偻老人拱起的背就匍匐在地上,他怀里还有两个埋着头的孩子,看不出是男是女,只是都很瘦小,大概一个约十岁左右,一个不过四五岁的身量。 庞绪让人除去自己亲兵以外的人出去,只留两人在他和孟苍舒身侧,帐内额外添置牛油火烛,亮似白昼,下首三人只缩成一团,一时庞绪竟不知该如何开口问话。 孟苍舒示意庞绪,让自己来问。 想着行伍之人说话或许会吓到老小,问不出隐情,可孟苍舒为人斯斯文文,说话也慢悠悠又和蔼,让他说再好不过,庞绪依照孟苍舒的意思点了点头,让他尽管自己拿主意问话。 孟苍舒这才上前道:“老人家,这是青郡军主帅庞将军,本官是良慈郡刺史,你为何深夜带着孩子来军营里,可是有什么难处?只管照实说。” 听得这样的大人物在面前,老人身上不禁发抖,他一头叩在地上,两个孩子自怀中挣脱,也纷纷跪拜。 “求大人开恩……” 庞绪命亲兵将人扶起说话,可老人怎样都不肯抬头,亲兵见孟苍舒和主帅都有示意,于是说道:“你们夜闯军营嫌疑偷盗已是死罪,今日主帅和刺史大人开恩,有话便快说。” 老人如梦方醒,这才颤颤巍巍开口:“大人……我绝非偷盗啊!而是听闻有官军远道而来,才带着孙子孙女至此……不为别的,只想军营里的老爷能开恩,收留我这孙子,给他一口饭吃!” “老人家,你孙子这才多大,怎么好到军中效力?”庞绪怜悯老弱,但也不能无故带着个孩子在军中胡闹。 “我已够丁齿,可以做劳役了!只要大人给我饭吃就行!”男孩突然开口道。 庞绪本想质疑孩子根本没到十五岁,可忽然想起前几日和孟苍舒还说起过,四姓之乱期间朝廷为征召兵士,给男子丁龄定到了十二岁,这孩子大概也就是十二岁。 孩子大概从小没吃过饱饭,身量自然要瘦小,看不出年纪。 孟苍舒思及此处不免心中哀怜,但一转念,却忽然有了办法。 “你真心想在军中为庞将军效力?” 庞绪听得此话,知道孟苍舒似乎有了妥善的打算,便于一旁静听。 孩子拼命点头道:“只要有粮吃,我剩下一口饭能养活爷爷和妹妹,做什么都行!” 孟苍舒示意军士拿来些干粮,随后说道:“军中不养闲人,你得自己争气才能吃得饱饭,现下有件事要你去办,你如果办好了,不用你省自己的粮食,你爷爷和妹妹的口粮也能吃上,你看可好?” 孩子不懂那么多,只觉机会难得,不住点头,他的爷爷却突然面露惊慌。 “老人家不必担心,本官让孩子去传个话。”孟苍舒知道经历过战乱的人知晓人心可怖,所以事先说明,“本官知晓附近乡亲如今健在的已然不多,让军士带着孩子骑马去问问乡亲们,可还有愿意来这军营里吃饭的,就都叫来吧。这是庞将军的一项仁义之举,务必带话到各人耳中,你如果觉得可行就点点头,不想去也别勉强,干粮还是会分给你一家的。” 老人的担忧神色略略缓减,男孩再一深拜,继续恳求要为孟苍舒和庞绪效力。 孟苍舒的话出人意料,庞绪想得最深,心道贤弟用心良苦,他们驻扎地空旷,才几户人家,吃不了多少军粮。可这实打实的是给青郡军博得了民心与好名声,今后他们要在此处立足,只靠圣旨是行不通的。 往更深了想,就算将来公主殿下真不肯收留,部分将士懒得征战,若是得了人心,能在此地落脚扎根解甲归田,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孟苍舒做事从来不单走一条路,处处给人留下生机。 庞绪心中感念,只道:“来人,拿些干粮,给他们先吃饱肚子。” 他吩咐完再看少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早早死于战乱的儿子来,心中隐痛,却不动声色拍了拍孩子的肩膀,“你一去一回,且记得要走大路,夜里不必赶急,我会教人给你带够干粮的。” 庞绪还想再派军士跟着,却让孟苍舒用眼神制止。 他们安置老人和女孩在别的营内休息,再命人牵马。军马训练有素,便是孩童也听令驱使,再加上有一亲卫同骑,也并不认生。 饶是如此,孟苍舒和庞绪还是十分不放心,亲眼看着孩子与军士绝尘而去。 “我让军士一道帮忙传话岂不更快?让孩子歇歇多好。” 天色已然微曙,二人回到军帐里,庞绪忍不住担忧道,“那孩子瘦得跟一把柴似的,能跑那么远么?” 庞绪人是出身贫苦的军中猛将,见不得老弱受苦,心中更是悲悯百姓,孟苍舒听在耳中,心底十分钦佩,只道:“大哥先别怪我,不是我粗心,而是这事儿你手下的军士再和蔼可亲也办不成,去多了反倒画蛇添足。”
第16章 他耐心道:“百姓多惧怕军士,咱们是一路走来看见的,你的人传话下去,只怕都给吓走了,听到的也未必敢来蹭这顿饭。可是如果是百姓自己的嘴传开这个消息,且大家看见孩子吃得饱饱的,那可比军令有说服力多了。” 庞绪虽已被说服,但仍是面露忧心,孟苍舒笑道:“孩子带够了干粮和水,大哥放心便是。还是大哥在怪我自作主张分了粮食出去?” “这点哪算是值得说成自作主张的事?如果不是贤弟你替我的部下打算安排,咱们到现在还入不了良慈郡的关,哪有安顿之说?”庞绪挨着孟苍舒坐下,追问道,“我不是心疼粮食,这地方的百姓我看着连两三百人都凑不到,军粮已押送到了,让他们敞开吃个十天半个月又能吃多少?只是不知你作何打算。” “总得先让百姓别东躲西藏了。”孟苍舒也不卖关子,眼神灼灼道,“得要让大家先吃饱,再动起来。明日大哥的部下就要四处巡防了,不像行军的时候那样有时日来张罗琐事,百姓若是有能动的,给军中当个劳力混口饭吃,传出去是青郡军的美名。以后大哥要是在良慈郡屯垦驻军,还有些老卒解甲归田的,没民心是断然难行的。” 孟苍舒的计算不可不谓之长远,庞绪一时感动,重重点头。 “还有就是,有些事,是只有百姓才知道的,问谁都没用。” 孟苍舒盯着牛油蜡烛明耀的光,语气与方才温情悲悯相比,竟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 自第二日起,陆续有附近百姓拖家带口来到军营外,他们不敢进去,只在外张望,孟苍舒命人专门在营外搭建好帐子,安顿这几十个老弱妇孺。 虽然军营当中吃得格外粗劣,不过是粗粮配些菜汤,也并不新鲜,可这对于许多百姓来说,已经是几年没有吃过的珍馐。 直到负责通传的孩子回来,也不过一百一十余人到此。 “回将军,这附近我跑遍了,没见别的活人了。”孩子学着军营里军士的语调郑重说道。 庞绪见到这个孩子,就总想起自己的儿子,若是活到今天大概差不多岁数,心中越是想就越是痛,问话的声音也轻柔不似军令:“好孩子,来回饿了?先吃点东西,喝口水,别喝凉的。你祖母和妹子天天两餐都有人照顾,你放心。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接过干粮正卖命地啃,旁边军士戳他一下道:“将军问话,务必速回!”吓得他干粮掉在地上。 “一个孩子,别这么和他说话,来回这么跑就是咱们也饿得慌,先吃了再说。”庞绪柔和道。 男孩抹了抹嘴,叩首道:“我姓徐,没名字,本来是等爹回来取的,家里都叫我小名禾子。” 庞绪听罢含笑道:“等着让孟大人给你起个大名,以后军前听令不能混叫。” …… 孟苍舒此时没有时间给小孩子起名。 慈悲川碧绿草甸间,苍白的骸骨若隐若现,孟苍舒沿着战场边拉出几道关卡,命青郡军士卒砍了些竹子当做标识,将给活人安置的地方和死人分开来。 手头没有多余的物力来妥帖舒适安排来人,不过好在是四月,良慈郡是内陆早春之地,夜里略有微寒,然而却不碍人,来此处寻亲尸骨的百姓有个能稍稍挡风的地方即可过夜。 这里夜间着实恐怖,到处都是鬼火,一不小心就会踩到骨头,听得人头皮发麻。孟苍舒知道军士们虽不怕死,可对战死的许多幽冥鬼怪之说深信不疑,于是只让他们白日里忙活。 要做的事有许多,最重要的就是安排好如何认领骸骨这一事项。 军中有许多识字的参军,原本都是帮忙庞绪文书往来的幕僚,这次都借给了孟苍舒,他给安排好班次,不做别的,专门在一排带遮阴的竹棚下,替到此的百姓记录所寻觅亲人的籍贯与姓名,最重要的是一些可以辨认的随身携带物品与特征也要一一做录。 慈悲川三十年来大大小小打了不知几十场仗,说是尸骨如山半点都不夸张,这么多尸骨无人收殓,早都化作白骨,肉身的印记无法辨认,只能通过一些随身的物品来判断。 可如果认错了,也是麻烦事,再万一有人浑水摸鱼,借着机会去到下面偷尸体上所剩不多的财物,那就有违孟苍舒的初衷。 所以在来人将所寻之人和有迹可查的信息记录在案后,会由青郡军军士陪同去到下面寻找。不只是为一旁监从,若是真认出来,将尸骨取出装敛也是力气活,军士还能出出力。他们虽然畏惧此地,但又觉得若是自己战死沙场,有人替自己为家人寻葬,也是全人之事的造化善举,因此反倒大家都乐意在此奔忙。 除此之外,良慈郡过去也是佛法兴盛之地,百姓多有火葬者,朝廷曾认为此是不顾孝礼风化之举,明令禁止,然而却屡禁不绝,本【】朝时干脆不做过多干涉。襄宁城西北外便有一火场,专供焚烧尸骨。想着也有人需要就地将亲人尸骨烧焚,再殓葬带走,孟苍舒还专门安排人照着西北火场的形式弄了个简易的火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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