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是个面白长髯、身材略有些瘦小的中年男子,只穿了靛青常服,眯着双细眼,嘴边的笑意像碗边的油花一样都快淌出来了。 “刘县令,都是邻居,也不来安平多走动走动。”郑懋对来人客套道。 “安平可是奎州如今数一数二的卫所了,”刘县令探手请他入座,“天骁军往后要镇守奎州,可不得靠你们一力支持?事务繁忙,不敢来叨扰啊!” 郑懋同他摆手,“刘县令是不知,我们宋大人还为此事焦头烂额,前些日子成日担心天骁军新升的那位马将军我们应付不来,谁知后来见了,比从前的那位还好说话些!” “哟,当真吗?”刘县令的眼珠滴溜一转,“难怪能取代了姓戚的那位。” “那是当然,单说调兵一事,我们所中谪发来的多,自然能调的兵老幼年纪不一,这谁人不知?”想到这个,郑懋冷笑道,“偏偏那姓戚的怪我们专拣上了年纪来糊弄他,不肯回我们文书为难我们,平白遭了都指挥使司一顿骂,说大战在即都敢办事不力。” “现在好了,”刘县令插了一嘴,落井下石,“朝里朝外办事最不利的变成了他!新皇帝自己都捂不热那把椅子,哪还保得住他?” 两人相视一笑,拍手称快。 拿朝堂上的起起落落揶揄过一番后,郑懋才进了正题。 他朝刘县令报了一拳,“不瞒刘兄,我今日也不全为叙旧而来,有一事要请刘兄定夺一番。” 刘县令一听,知道这个人说到了关键处,便摸着长髯不再说话。 “这几日,刘兄这里可是有人状告了我安平卫中的一女子?” 刘县令点头。 郑懋又继续道,“这女子的罪就是我今日要请刘兄来定夺的。” 刘县令知道,寻常人来求情,都是请他开脱罪名,或是寻个合适的替罪羊,而这话里的“定夺”二字,却是明晃晃要他给这人往重了加罪。 是什么仇怨? 刘县令早就听过郑懋睚眦必报的臭名,虽不过是个泥腿子里爬上来的,他却对这人向来有些畏怕。 “郑兄不妨细说些。” 其实刘县令早看过递上来的状纸,还是县里那个经常闹事的地头蛇侯大,请了状师写的文章修饰过一番,也能看出里头全是胡搅蛮缠,刘县令本想糊一事了一事,随他去算了。 现在郑懋重提,他就逃不开,不得不去审这桩案子了。 “我与这女子有些来往,知道她手中有百般奇物,”郑懋简单比划了一下,“刘兄可见过,不用人就一天收百亩稻田,十几人才能拉动的重物随意扛着上山下海的东西?” “若有这样的东西献于朝堂,这于国于民乃是大功一件!”郑懋故作苦笑,“可我苦劝过一番,这女子却自私自利,只愿自己享用,全无公心,不肯交来。” “不仅不肯听我好言相劝,反倒说我谋夺她的私产,乃至她性命。” “所以,郑兄是要——”刘县令再次拖长了尾音,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郑懋复而笑了,鹰钩鼻都笑得皱了起来,眼中满是一副贪婪而不知餍足的神色。 只见他凑近了低下头来,手中拈起一块糕饼,在掌心碾得满指莹白细碎的粉屑: “劳烦刘兄帮个忙,定她个活不得的罪。 “毕竟人死了,东西不就归公了吗?”
第26章 定死罪? 这人疯了吧。 刘县令面上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心里又是另一番想法。 这案子并未闹出人命,能不能循律法拟出个大罪来先不说,就算能给她圆满安上罪名,往上递去刑部复审,也过不了三司复审复核的三道门槛,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哪个是好轻易打发的? 再说,讼状他也看过,这女子乃是谪发军户的亲眷,这就还要再多一层关系——与兵部打趟交道,如此棘手的事情,他跟这人托大说能办下来,那才奇怪吧。 刘县令自从来了金县,一贯行事求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愿多出力是他的风格。 不过郑懋所言,确是让他眼馋,到嘴的肥羊功绩他也实在舍不得松口,让别人独吞了。 刘县令的眼珠转了一圈,想出了一招来。 他慢慢悠悠开口道:“郑兄说得不错,只是这上头打点不过来,咱们这治的罪,最后也就是吓她一吓,不见得十拿九稳能拿下,郑兄觉得呢?” 郑懋没说话。 刘县令又怕自己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拒绝,不愿给他出力似得,就连忙补道:“不过,我倒是还有一计,另有人可以替你我料理此事,而且,能避开向上递折子的麻烦。” 郑懋抬头,饶有兴味看了他一眼。 刘县令指了指外头,“那就要看老百姓怎么看这事了。” “此话怎讲?”郑懋端起茶,啜了一口。 “侯大递上来的状子,也有别人的手笔吧,”刘县令捋了把须髯,“山火之事可大可小,况且计较起来,如果侯大那群人带着火把上的山,那就也脱不了干系,要是他们明哲保身,大可不提,一笔略过才是对自己最保险的,但他们偏偏没有——” 郑懋按下手中茶盏,勾了勾嘴角。眼前这个外传怕事又擅长和稀泥的刘县令,显然在官场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语戳中了他的痛脚。 是他自己主导了山火一事,又是他告诉这群泼皮无赖,劫持荆燕的三弟,才能真正拿捏住这个女人,逼她顺应下来。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给了那二百两欠款来买通侯大,要他们直接烧断了荆燕的后路,再动手伤了人质,逼得那女人没了理智,动了杀人的心思,才能治罪。 谁知道,侯大那方眼光短浅,又贪生怕死的,还贪心到要在荆燕身上再捞一笔。这才改了他的计划,只放火烧了山,留下了余地,也逼得自己要来金县求人情。 想到这些,他恨不得把手中茶盏都要捏碎,面上仍是淡淡无波。 刘县令见郑懋没什么反应,“自然,这些都是我的一点猜测,不全作数。” “那当如何?” “既然是为了这女人手里的奇物,不妨从这东西下手,若是奇到能搅得百姓都害怕了,那耆老乡绅们难道会坐视不管?” “届时先斩后奏,推出几个替死鬼便好。” 两人互通计划,相视一笑。 - 县牢里的日子十分艰难。 阴湿的环境呆久了,荆燕只觉得自己身上像浴室墙上长了发霉的水垢般,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牢里也不像现代的看守所分男女,她对面牢室里就关着金县今年抓来的一个匪贼,听说是投了附近山上当了山匪后不久抓了,斩监候的复审还要等秋后,故而成了这里的长居客。 这邻友困时倒头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吵得她夜夜不得安宁,醒时又色眯眯地盯着她,荆燕只能装作没看到,在自己这边只顾打坐,等待县衙升堂审讯。 谁知,才过一天,自己的牢室里又来了一人。 “放开我,相公找不到阿瑛……会着急的!” 叔母哭喊着,被狱卒推搡了进来。 叔母? 这着实出乎了荆燕的意料。 叔父藏了她这么多年,为何还会被人找到,硬是下了狱?一个孩童心智的人,难道也要为这件事担责吗,她又能担什么责呢? 荆燕接住了摔倒在地,低声抽噎的叔母朱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情绪。 朱氏在她怀里泪珠止不住,“小燕儿,我要相公……” 荆燕糟心得很,叔母这一生实在苦命。被夫家造谣,被公婆嫌弃,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自己都信了荆子玮的言行,以为他虽是烂人一个,但起码是爱自己妻子的。 没想到,连这个都是装出来的,大难临头,头也不回的就抛家弃妻。 “叔母,别等他了,”荆燕都替她难受,“你等不到了。” “不会的……他说了,他要回来的……” 叔母的眼泪打湿了她肩膀上的囚衣,荆燕帮她擦掉了泪,轻声道,“他既然跟你说过,那没遵守承诺就是没遵守,不要替他开脱。” “……他还找人保证过的……” 荆燕听见她嘟嘟囔囔伤心念了一串,中间夹了这么一句,突然想了起来。 对了,是有人知道这件事的,是郑懋。 分家后拿棉褥冬衣时,叔母还跟她说过的,郑懋曾莫名到家中造访过,她怎么刚刚没想到? 这就坐实了,这件事就是郑懋插手所谋划的。 再结合上次这人软声好气地向她摊牌,要“借用”她的农机,她几乎就可以确信,这场飞来横祸的目标非常明确。 搞垮她,然后得到自己的机具。 至于原因也不难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有了官身,急于霸占的东西,不是为利就是为权。至于到底是哪个,她实在对这些龌龊心思不感兴趣。 但是她还是想不出,叔父为什么会被郑懋设计,而且叔母也被他拉下水。 起码现在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圈套里至关重要的人物。叔父带着钱跑了,就完成了郑懋要陷害她最基本的任务,跑得自然越远越好,那把叔母下狱看管着,又能威胁到叔父什么呢? 她想不通,也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能想通。 她从大牢的小窗望向外,又到了夜晚,乌云蔽月,夜路一定很不好走。 可是她信杜行,再暗再看不见的地方,他也一定会帮她找到向前的路。 - 拿着荆燕攒下来的钱袋,杜行带着斗笠蒙了面,独自一人去了金县集市买下马匹。 他是行伍出身,打了那么多年仗,相马也有了经验,知道什么样的马最适合短途奔袭,花的草料最少。 奎州离这里不远,但需要快。 与马行的伙计定下马匹付下钱后,他就翻身上马,快步赶往荆燕大哥所在的奎州防事修缮之处。 这也是当初荆燕托付给他的事,要找到叔父,务必要先找到她大哥。 她说,自她家中父亲上前线后,她大哥荆鸿就一直在家中主事,叔父早年好赌时欠下的赌债,也多是他一家一家上门去还的,所以大哥对叔父的秉性必定了解,也知道这个人若是携款逃走了,多半会藏匿在哪里。 别看整件事现在汇集在荆燕伤人一事上,但要揭开症结,仍旧还是在叔父的债。 讨债的人得了钱,就没了最理直气壮纠缠她的理由,所以,这钱和真正欠债的人找回来了,矛盾就转移了。即便那帮无赖再同她没完没了,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是在胡搅蛮缠。 细细想来,确实如此。 在听闻被下狱时,她还能冷静地思考对策,实属是个有用之才,只可惜是女儿身,若能跟着他有一番作为,那冀州当时说不准也会有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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