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里头,有佃农,也有好些地主。听说她们一个人,甚至一个人都不用,就能干完平常几家佃农的活,纷纷动心来找她们。 但万张二人任这些有钱的地主如何高价求工,都没有答应。 荆燕跟她们强调过,不该赚的钱万万不能沾。帮这些地主全包下来农活,佃农的跻身之处就会被挤占,这种为了一星半点的快钱,而绝他人之路的事,是绝不能做的。 他们要做的,是帮佃农减负,而不是抢他们饭碗。 在荆燕的吆喝声里,来做工的佃农与地主分为两列,张小柳与万三娘各负责一列,让来的每人在簿子留下自己姓名与田地位置,好登记完安排做工时间,在荆燕的口中,这被称之为“预约”,与那些高门贵人之间相互来访递名帖是一个道理。 荆燕这个人,总能给她们带来些新鲜玩意。 两列队伍的人实在太多,她们三个人都快应付不过来了。荆燕也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时,恰好姜维舟来了。 他奋力从人群里挤上前来,二话不说,就从荆燕手里拿过笔,就把人群招呼到自己这边来。 荆燕反倒是愣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拿回笔,却被人墙堵在一边,她只能微微笑了笑,回声多谢。 虽然姜维舟的举动热心,但他来帮忙的感觉太陌生了。如果换作杜行,她一定直接把笔塞到他手里,告诉他该做些什么,可以坦坦荡荡让他搭把手。 可这是姜维舟。 她就算再迟钝也该意识到,这个人跟她没有任何利益往来,甚至有好几年不曾见过面了,却一心想要给她好处。 她多少感觉到了别扭。 情感上的索求,比单纯钱财上的往来,会更让她觉得不安。方才,姜维舟母亲秦氏对她,对哥哥不屑一顾的态度,也显然说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姜维舟真的对自己有心思,那他和自己注定走不到一起。 荆燕的凝视下,姜维舟正好转过头来,见她盯着自己,姜维舟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点晕色,更加卖力地帮她干起活来。 荆燕掌心握过笔杆的位置微微发烫,这块烫手山芋,她怕握得久了那么一点,就会伤人伤己。 她突然有点想念起杜行来。 那个人明明冷言冷语,处事也颓丧懒怠,可不知是不是处了一段时间熟络的原因,她就是觉得和这个人说起话来舒心坦荡,不必多费半点劲,他就能明白。 哪怕她将自己方才在世人眼里稀奇古怪的思虑告诉他,都不会有任何负担,她知道他一定会安安静静听完。 她不自觉看向远处,这会,他会在哪里呢? - 人群之外,戚笃行藏身在山石之后,听不到荆燕的这些思虑心声。 他只能看见,即便隔着重重人墙,眼前那两个年轻男女都能只看到彼此,他们相视一笑,旁若无物。 原来永远在人前都是一副勇敢果决、临危不惧的女子,也有羞涩的时候。 只是自己从来见不到。 戚笃行微微一失神,脚下的树枝断成了两截。 他低头,感觉自己心里仿佛也有什么断开了一样。
第38章 忙碌完这一天后,荆燕本该回家睡个好觉,补回力气。 然而她却连做了半夜的噩梦,梦里的记忆混沌一片,又是她嫁去姜家日日遭人打骂,又是天骁军战败哥哥的死讯传来,她求杜行托人找哥哥尸首,杜行不顾自己死活,为了她的心愿回到军中,最终也战死在沙场。 她大汗淋漓从床榻上醒来,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噩梦,长喘了口气。 天还没亮,她擦掉鬓角汗珠,脑中回想起杜行的那句。 很快,他很快会回来。 屋里一旁的阿宝还在沉睡,她蹑手蹑脚走到门外。 院中无人,他还没回来。 梦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心头莫名的不安,昨夜他的承诺反而像预警,提醒她,他在这里不安全,一旦被发现抓回军中,天骁军军纪严明,势必会斩逃兵。 她心中有思虑,睡不着就索性坐在院落里堆的麦秆上,望着夜空出神。 可如果他留下的那一句,意思是要避开这些人逃走呢? 那样也好。 只是她心中一沉,来到安平的这些日子,他就像是自己心里的后盾一样,没了这堵后盾,孤立无援的无助感再次包围住她。 荆燕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似乎是在不舍这个人。 舍不得他能干能扛,不挑不拣,舍不得他有求必应,雪中送碳,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托付给了这个人那么多信任。 他说很快会回来,已经一天一夜,却没有半点消息。 她总觉得,他要失约了。 - 天一亮,荆燕带着张小柳、万三娘,三个人如约去田地上给人做活。 各家初夏种下的水稻秧苗快到了收获的时候,有些熟得早的,现在就已经急待她们来收割了。 荆燕与其他人商量着,定下价钱,一亩田十文钱,收得亩数越多,越能打上些折扣。 有了用过别的同类机具的经验,张万二人很快掌握了联合收割机的驾驶诀窍,熟练地在田里开起来。 不过荆燕身上的伤结了痂还没好,不能久坐,她忍着疼,同她们告了别,自己先回家去,准备换一副药。 刚打开自家院门,却听到了像锅灶烧水的咕嘟咕嘟的声响。 她还以为是隔壁邻居的,竖起耳朵一听,这不是自家炉灶还能是谁的? 屋门被轻轻踢开,只见杜行挽着袖子,双手端了碗不知是什么的汤水出来,他见到她愣在原地,微微嗤了一声,把碗往她面前一推: “本来难得还想给你当一回田螺娘的,喏,尝尝。” 荆燕没接过,像急需要他的求证一样,“你没走?” 杜行继续把碗递给她,也不回答,“先尝尝。” 她看见碗里浑浊发灰的米汤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是什么?” “从前在荆溪扎营,我还是个伙夫的时候,常给我那一伍的人做的吃的。” 见杜行转身进了屋,坐在桌边,她也跟了过去,“你这次回来还会走吗?” 杜行依然在执着地向她解释,“只是糠皮,加麦子,再加了一点我在荆溪见过的草叶,我也叫不出这东西的名字,不过随意加进哪样吃食里,都能把香味勾出来,我难得在安平见到,就想着你给我做过那么多顿饭,我也该回报你一次。” “你真的要走了,杜行?” 荆燕盯着他眼睛,最后还是把这句问了出来。 杜行偏过头,“我不叫杜行,我骗了你。” “我不在乎,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坦然道,“我知道你是逃兵,我也知道你因为逃亡无处可去,所以我在你身上打了主意,用各种方式留下你,想讨个不花钱的壮劳力。可是因为我自己实在走投无路了,让你为我重新涉险,我真的很抱歉。” 听到她说得这样郑重,杜行本要勾起的嘴角,慢慢放了下来。 可他心里却是带着暖融融的笑意的。 “你没有害我,荆燕,”他解释道,“不用向我道歉,我本来就该还你的恩情。” 她与自己从前见过的那些人不一样,她直截了当,坦荡诚恳,即便是心里的算盘,她也所求有度,所以他才会信任她。 “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我走不是因为你的过错——” 院门外,巷子里由远及近响起了镲镲的靴声。 糟了,怎么这么快? 荆燕心中警铃大作,她将手指放在唇边,向他做了个止声的动作,示意他先走,不用管自己。 她悄步上前,想要过去将院门关起来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五六个黑甲兵卫立在了院门外。 荆燕转头看去,一向身手迅疾的杜行却还停留在原地,她后背霎时出了一层冷汗。 他在做什么? 那一瞬间,她脑中过了许多种掩护他逃走的方法,可是,她下意识却选择了最直接的那个。 她一手拿出前几日马暨忠给的令牌,一手从院墙下抄起一把菜刀,心一横,将杜行护在自己身后,冷脸呵斥道,“今日谁敢逼他充军,我就跟谁拼了!” 她知道自己有那位马将军的关系在身,只要亮出来,他们必定不敢轻易动自己。 可是她身后本该逃走的人,却伸手握住了她拿着刀微微发抖的手:“没事,放下来。” 荆燕几乎要急了,“你快走!” 谁知,对面穿着黑甲的将士摘下了盔甲,一脸惊异,又十分犯难,“将军,这女人为什么会有马暨忠那厮的令牌?!她不会……” “陈宗,她不是!”荆燕听见杜行斩钉截铁道。 将军……? 听见这个称呼,荆燕茫然了一瞬。 他不是一个逃兵吗?她以为,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兵逃了,应该不会有人来追查…… 之前在息龙山上救他时,许多的细节从她脑海中闪过,一下子全都明晰了。 她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 荆燕不敢置信,回看了这人一眼,他朝她歉疚地笑了笑,“对不起,我姓戚,我是天骁军的戚笃行,那个大败于冀州的戚笃行。” “将军!”陈宗听见他的话,心都在滴血。 他那么骄傲的人,从来不肯将伤口示人,却…… “你终于回答我了。”荆燕放下了刀,心里却竖起了一层隔阂。 “你不在乎我是个祸国的罪人?” “罪人也是人,人都有错,”她答道,“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既然不是被逼的,为什么留在我这里,现在又为什么要走?” “留在这里,因为我那时只想做杜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要走,是因为我终归要做回戚笃行。” 荆燕的心里咯噔一声。 她知道了,她留不住他了。 “奎州之战在即,将军怎么会安心留在你这里?!”一旁的陈宗快人快语。 “陈宗!”戚笃行带着些怒气警告,“你们出去,我想最后留几句话,好好作个别。” 院中的士兵依令退了出去,留下一片寂静。 眼前这个人熟悉又陌生,她有太多想问他的,为什么他被他的同袍抛弃,追杀,遗忘,为什么人人口中的常胜将军,会变成她所见到的这个宁愿自我沉沦在无名小城的颓丧浪客,这其中必然有许多难以言之的朝堂密辛。 她感到了自己有万般情绪,震惊、困惑、愤怒于他的隐瞒,只是翻腾来翻腾去,最后又归于理解。 她平复了心情,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回去后,他们会对你下手吗?” “会。” 戚笃行的语气稀松平常,可这一个字仿佛有千斤重,“不过,百姓还需要我,他们也需要我,我会尽力保全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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