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熙守在她的床前。盯着她,如盯一只随时会展翅飞去的鸟儿。 望见她这时候不再故作冰冷的脸,脸上还沾着灰黑尘泥,他面无表情地拧了罗帕给她擦拭,从额角,擦过鼻梁,脸颊,尖了许多的下巴。 这样,小脸又恢复成雪白干净的样子。 她的容貌本偏明媚艳丽,可这时,怎么毫无生气似的。 他不知,问大夫:“什么时候能醒?” 大夫说大约躺几个时辰会醒。 他默了片刻,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诊出喜脉没有?” 这位胡子半白的军医从来最擅长外伤;他知道当今的皇帝膝下空虚,没有一儿半女,可以体谅他盼着孩子的心情,可这…… 这喜脉委实不是大夫想诊就能诊出来的。 他想老实摇头,心里对皇帝陛下的印象,已升为病态扭曲。 他斟酌着道:“卑职不擅长妇人科,未见喜脉,或许也是卑职不精此道……” 扶熙只疑心是他的医术不够高明。他们处理妥帖后,言说服药后静养,便匆匆退下去,不敢留下,得知更多皇家的秘密。 “甘洲。”他淡淡唤了一声。 素来直隶他身边的暗卫,从一处隐秘角落出来,俯跪在皇帝面前,垂首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查一个人。……”那个名字竟是这样难以启齿。在他齿舌间打转那么久,才极轻极轻地逸出来:“阿铉。‘矛戟折,环铉绝’,铉。” 他看着甘洲消失处,眼睛愈发冷。 絮絮在被硬灌一大碗苦药后,呛得醒来。醒来第一眼望见的就是掰着自己下颔,给自己灌药的手。 敬陵帝他其实不会照顾人。一点儿也不会。 这些日子勉强学会的,他已经在一夜间尽数忘掉。 滚热的药汁泄愤一样淌在她脖子、胸前、鼻腔还有脸颊,就是没进她的肚子。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钳着她的下巴,喂药的神情亦冷如冰雪。 絮絮咳嗽着醒过来,撑着床榻强行坐起来,待抬眼见到他冷冰冰的神情,咬牙说道:“我自己来。” 她不畏苦,接过药碗,将残余药汁喝了个干干净净。接着她抽出一条手帕,擦拭身上的药汁;他只干坐在一边,坐了又烦躁地站了起来。 最后他抬脚要走时,絮絮倚在床边,闭目养神,谁知他的脚步声转眼极近,絮絮感到下巴再度教他捏住,他下了很大的力气,掐得她生疼。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近在咫尺,冷,却又交织着灼热。 他盯了半天,像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他当然不曾如愿,最后,他嗓音冷到可以冷的极点:“那里有衣服,自己换上。别给朕丢人了,堂堂的皇后,你现在哪里像个皇后!?” 她听罢,垂着眼睛,“知道了。” 搁在平时,早已回嘴八百句,只是她现在实在没什么力气跟他争辩吵架。 他和昨天夜里,简直是两个人。 大抵是心中一旦怀想,就顺引牵扯出数不清的思绪,交缠着像理不清的乱麻一团。 她自觉自己很是乖巧了,就连他说这么重的话,她亦没有回嘴,谁知看了她的反应,他眉眼覆上阴翳,浓黑的眼睛迫近她,“怎么愈发地忘记规矩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笑上两声,终于在刚刚半刻沉默里攒了些反驳的力气,于是亦直视他双眼道:“不敢,皇上到底在生什么气,臣妾揣度不出,还望皇上明示,臣妾也不是知错不改的人,或者,皇上的确觉得臣妾碍眼,何苦要治我,给我吃什么药,——叫我病死算了。” 龙颜大怒,拂袖而去,倒没再在她跟前聒噪了。 絮絮给自个儿收拾了一番,又觉得风尘满身确实糟糕,记得白玉湖分出支流,当是流过这边,于是去溪边妥妥帖帖洗了个澡,这才换上干净衣裳回了帐中。 腹中还空空,不知去哪里寻点吃食,转悠半天,发觉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自换了这件金绣白袍,四下里士兵行礼的人数远多于她穿那件青葛衣的时候。 终于被她觅到伙房所在,谁知游看半天,竟只有窝窝头。 她对窝窝头委实痛绝,硬着头皮吃了点垫肚子后,再喝了点早上剩下的粥汤。伙头兵还讪讪问她是否太简陋要不要另加菜色——她摇摇头,说:“我不上前线,为我一个浪费做什么。” 说着,抱着没啃完的窝窝头走开。 帐中太闷,她不想回去待着,又因牵挂着桑缙他们的消息,散步亦不觉心宽,这般她兜兜转转,忽然也已日薄西山。 今日七月十四,民间鬼门大开的时日。 她即坐在了溪水边,看着落日跌进山头,囫囵儿就被吞去。当入了秋,晚时天气便凉了,细听去,林间还有此起彼伏的蝉鸣。 不过是叫得愈加凄切。 她好不容易坐在溪边啃完了这只窝窝头,站起身来,眼前即一黑。 上天待她不薄,流亡逃难的时候没叫她有这样的毛病,否则哪里还有命在。 没人告诉她到底是什么毛病——莫名其妙生着气的陛下当然不屑于讲。 这么个转眼,她就被人一拉,稳住了身。在这落日仅余不多的薄薄余晖里,拉出两条长影子。影子虽近,那只是空间的交叠,实际上,对方拉了她以后,就像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松开手。 他笃定她不会跌倒,亦不会像菟丝花攀附过来。 她知道那是谁,但她径往前走。 上天待她亦薄,令她朝思暮想的梦,成真不过须臾二十日,晃眼一弹指。 “病了就好好养着,少出来乱晃,省得在哪里昏过去,没人发觉。” 他沉不住气,愣是要哽她一哽。 水岸的野草仗着土地肥腴,肆无忌惮生长。高处没过膝,军营里也会有将领带着爱马来溪水边吃草。不远处确有几个不甚分明的人影,牵着马在水岸游荡;絮絮转身,苍白容色被残血般斜阳一镀,艳丽得如暮晚时分一枝颓靡的牡丹。 她的脾气上来,开头了两个字:“那我——” 天边掠过一只孤鸿,落了一声悲鸣,她的脾气又落回去了。 她决定以柔克刚,遂往前、往他的身前靠近一步,又极主动温柔地拉住他的手,冰凉的手。她摩挲着他的手背,见他没有阻止,才继续说:“我是哪里做得不好了,只要你说,我可以改的。” 她自以为拿捏住对付他的关窍,进而又凑在他的脖颈边吹气:“我连夜赶来,只是为你。你却不想我来么?” 神色有所松动。 她鼓了鼓劲,使出最后一击:“阿铉?” 便是此音落后,他如遭霹雳一般往后一避,方才所有温柔神色,一一敛去了。 背对落日长山,他脸色已阴鸷到极点:“往后你不准再提这段日子。”他一顿,几乎咬牙切齿,“朕,不想听到。” 她被他甩开了胳膊,注视他大步先她离去,心头先是大雪落空山般的茫然,紧接着,心脏那里,密密涩涩,痛也钻心。 她捂了捂心口,站在原地,天上又掠了一只孤鸿过境,遗落悲声于此荒野。 也罢。 她的脚步有些凝重,慢慢踏过这些疯长的野草时,响声混重。 至于仍然揣在她怀中的小小荷包,愈显得滚烫,灼得她发痛。 不提便不提,……她安慰自己,男人总是试图抹去自己最不光彩的一段经历,譬如从前镇上那个卖猪肉的屠夫的儿子中了举后,就标榜自己乃是某某文圣的九世孙,抹去了所有落魄经历。 如是去想,她好似的确骗过自己了。
第45章 令絮絮所不解的谜题, 直到她慢吞吞从溪水边挪回大帐,也没有思索个明白。 入了夜,许因是鬼门大开的日子, 无端就显得寒冷。 天上那快圆了的月, 冷冰冰照着世界,似水般凉的月光, 把这个夜晚浸得几近透明。 絮絮在后帐里闷躺了小半天,听到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 又一股脑儿从床上惊坐起来。 借着帘帐的缝隙,她在这个月光若水的时候,窥到了他们的秘密行动。 半夜?难道是要突袭敌营? 她听到有道熟悉声音,即响起在不远处, 自言自语:“这声音,是柳恒?” 她心头一凛,这就是白日赵霍说的戴罪立功的机会? 不知怎么,她心中涌上莫名的不好的预感。 循着声音,一路找寻,终于瞧见了列阵在了一座营帐前的士兵。 然而不同于全副武装, 他们通通穿着夜行衣, 蒙住了脸面,比起士兵,更像死士。 所以, 他们的任务又是什么?刺杀张恩?她蹙着眉,猜不到他们的目的。 为首那人同样一身漆黑的夜行衣, 站在这十来人面前, 低声训话,离得不算近, 絮絮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只是十来人整齐划一答了个“是”。 絮絮并不怀疑禁军里有高手,但柳恒能算是高手么? 她严重怀疑这酒囊饭袋会将事情搞砸,想着既然已经跟到这里,今夜不如随去看看。 她如此想,极快地换回了自己那身便装,不知从哪里摸索到一柄剑,摸索着跟了过去。 —— 行宫中雕梁画栋一如昨日。 碧瓦飞甍泛出月华的光,宫道两侧辛夷树枝叶早凋谢了,道上没有来来往往的宫人,仅有的都是黑甲士兵在巡逻。 絮絮避在两人合抱的漆红柱后,躲了一队黑甲,遥遥可见柳恒领着的十几个死士躲在了假山石后。 他们进来以后便一路往北,不知不觉间,已跟到了一座宫殿外。 夜色虽深,月华却明,亮晃晃地照着宫殿的匾额,絮絮抬眼望过去,那里题着端直挺拔四个大字:“含星燃色”。 她一怔。 几乎在转瞬,她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含星燃色的门前守卫重重,别于其他院落殿宇,絮絮寻思,必然有重要人物在此。 旧记忆便复苏,她极快想到了在洞明台时,所意外听得的话——说,张小将军瞧中了贵妃颜色,日日哄着捧着…… 那么,含星燃色可是张小将军金屋藏娇的“金屋”? 她不及多想,见柳恒他们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门前守卫竟一个一个无声倒下去,软了一地,就也跟着他们进了此处。 她是第一回踏进含星燃色。 大衡朝各位皇帝来此避暑时,给皇后专门打造的一个小黑屋。 其实,她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个小黑屋,确实还挺端正大气。 对称的建筑,对称的花草树木,对得一丝不苟的楹联,以及每一块石砖上对称的团花花纹。 月光嵌进花纹的缝隙,满地莹白石砖,像粼粼的一片水面。 松柏的影子疏疏落在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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