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顺着倚在了船尾的红阑干上,玄渊才松开手。她“眺望”白纱外的世界,料想很热闹,两岸的烟火声也噼啪地响。 玄渊道:“最迟三四个月,便能见光了。” 那一日,卦上显象,凤凰坠渊,始自涅槃。 他知这是她的一劫,劫过以后,万象更新,才是她的坦途大道。 他守在崖下七日七夜。奉水泱泱横亘眼前,涛声湍急,微光粼粼跃动在水面。 连日阴翳,唯独那日一早,曙光破云,万丈金光,太阳初升照耀冬日大地。 他看向高崖之上,骤然有群鸟惊飞,一片白衣从崖上跌落下来,如一只折翅雪鸿,急速坠落。 高崖上的疾风太劲太烈,呼啸而过,他三两下借力腾上半空,抱住了坠落的她。 他本以为,会有极其沉重巨大的力量,甚至也做好了用诸如软剑、银镖等物多次借力转力的准备;但她真正落在他怀里时,只如一片飘落的雪。 那样轻。 她原来还记得那一夜,他教她的轻功功法。 这是否说明,在她认为的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心中所想的那一个人,她所回想的话语,是他? 她在这最后关头,强行逆行血脉,突破了踏鸿的三重境界。血气逆行,这是致命的内伤,若换成其他人,也许在突破的一刻,剧烈如万箭穿身的痛楚,就已使他们痛到宁可死去,从而放弃求生。 自己不想活下去,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有办法。 但她强撑住了一口气。 这使他震惊不能自已。 他原以为,她跃下高崖,将是心灰意冷,再无求生之念的选择,但未曾想到,她从没有放弃过自己。 即使在不得已时,以她性情之刚烈,而选择死路,她也从未觉得,死路只剩下一个“死”。 永远怀有希冀,永不言弃。 那时,她落在他的怀中,身子冰凉,可心脏激烈地跳动着。眼睛阖起,真气逆流伤到她的眼睛,在苍白面庞上流出两行血泪。 身上被崖壁的嶙峋的石刮得满身伤痕,还有摔过崖上斜生的树木,摔折了的地方。 但她唇边还挂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他发现她的掌心里紧攥着什么。他试着去掰开,掌心中,赫然是一枚平安符。 平安符似是时常被人把玩抚摸,边边角角磨得锃亮。 她愿意相信,这枚平安符可以保她的平安。 …… 他抬手拂去一片落在她乌发上的雪花。雪风吹衣,使她白衣肆意飘扬,她低声说:“瀚水一带,我以前还没有来过,今夜又是除夕,看不到这四周风景,太可惜了。” 船头那边,琵琶响了两三声,满堂寂静,大抵要开始弹奏第二曲。 她微微侧耳。 他看向岸上,徐徐说:“在你左手边,刚巧有个杂耍艺人。耍猴子。小猴子跳上他肩膀,抢走了路人手里的一盏灯笼。” “现在过了一条街口,这里贩卖花灯的比别处多。许多富贵人家的姑娘在这里三三两两散步。” “两个看起来像外地的汉子倚靠在柳树底下喝酒。大抵是在城里谋生,却离故乡迢迢。” “有个小男孩在水边放焰火,他妹妹也嚷着要放。” 他很耐心地一一描述着岸上的风光,絮絮眼前好似真的出现,他描述的景象了。 她心神向往,不由道:“焰火——” 说完,她就不太好意思了,小声说:“罢了,也看不见。” 他道:“等我。”话音未落,絮絮想伸手拦他,诶诶两声,但人已如飞鸿飘雪不见踪影了。 画舫甚大,慕容音为不打扰他们,在另一边赏看对岸风光。对岸也热闹得很,连片的灯火明亮熠熠。 极远处,是浓黑夜色,隐约有黛青色的山影起伏;零星的灯火,一直铺到目所难及的地方。 船头的伶人被富家子弟们围住,几个姑娘刚劝了她两盏酒,迟迟没奏响曲子。 倒是欢声笑语一片。 细雪正舞,船上雪风清冷,翩翩吹衣,絮絮倩扶在红阑干上,蓦然问道:“阿音,你知道这里距离江州有多远么?” 慕容音走过来,同她一道倚在红阑干上,她眺望着乌沉沉的水的尽头:“这里距离江州,大约还有两百里路。怎么了,是想去江州玩儿吗?” 絮絮微微摇头,笑了笑,轻声说:“不是去玩。那里于我,有不寻常的意义。” 云来隶属江州,位于江北。 原本以为,一生不再有下江南的机会,但如今命运重新向她敞开大门,予她千千万万条宽阔大道。 如今回想前生,皆已成诸一梦。 慕容音见她神情平和,含有几许怀惘,好奇问她:“是有故人在那里么?” “故人已去。”她淡淡叹了口气,复又一笑,兴高采烈:“但那里有几家做点心的,特别好吃。不知道在不在了……。” 她蓦然记起,那已是百十年前,怎会还在。 慕容音正要说什么,回头见甲板上轻飘飘落下个男子,师父抱了一捧烟花回来,她抿嘴一笑,看了眼絮絮,悄无声息地踱到他面前,歪头新奇道:“咦,师父几岁了?” 师父他老人家默默给她抽了三支,使眼色:“拿去玩。” 慕容音道:“好好,”又瞧了眼絮絮,促狭笑着,转身进了船舱。 絮絮听到动静,目光也“看”向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熟悉的梅花冷香幽幽浮动。 她的手被拉住,一霎温热,塞进了一大把什么东西:“是……”她脑子一转,惊喜说:“烟花棒?” 玄渊道:“嗯。” 絮絮一下红了脸:“你,你还真买回来了——”她抬头,正对他的脸,看不到,但可以想象,他大抵也在看她。 “谢谢你。”她低声说。 她好久没放过烟花棒了。 玄渊取出火折子,笑着问她:“你想一根一根放,还是整个一起放?” 絮絮将烟花棒拢在一起,没有一点儿犹豫,说:“当然要一起!那样才好看,才最绚烂。” “微末星火,连片亦可燎原,”他道,将火折子递到她手里:“要自己点么?” 她转过身,面对着浩荡的水面。船行得离水岸有了些距离,飘飘忽忽。 天上雪仿佛大了些,沾到发上,来不及拂去。 他在她背后,以近乎相拥的姿势,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轻轻地,将火折子凑近烟花的引子。 火燃了起来,极快,烟花棒迸溅出五光十色的光点。 一支接着一支地点燃,一支、两支……整整一大捧,在顷刻间都点燃起来,光明绚烂,似燃尽人间光色。 烟花声噼啪地爆响,她欢喜非常,嘴角大大地扬起笑容。 船头那位伶人不知几时弹起了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弦音,奏的是一曲《长相忆》。 曲音缠绵悱恻,动情处,画舫上鸦雀无声,隔岸的人声也纷纷遥远了。 “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絮絮托着腮:“在想,如果在除夕夜去摆摊卖烟花棒棒,一定能大赚一笔。” 不知何时倚在船舱门前的慕容音,听到她的话,有些匪夷所思。 玄渊笑道:“下次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想了想,补充一句:“可以在我们山门前卖。香火旺盛。” 慕容音目瞪口呆看着两人开始商议如何在山门前将烟花棒棒大卖特卖,包括但不限于,让门中弟子当托儿,开业提供买二送一活动,以及购买多少支则可以获得师祖的亲笔签名一份,等等。 《长相忆》的曲音和着烟花声,响在这除夕夜里。 远处有一重山,山上有座古寺。寺里两三点琉璃火在雪夜明灭。 蓦地,传来钟声,昭示已是新年。 放完了烟花,又撑着听了几首琵琶,絮絮有些困倦了。 她身子不大好,因此精力也着实跟不上,守岁是守不了了,她困得快要一沾床榻就能睡着。 至于最后沾在什么上,睡在哪里,也全然不知道。 但只记得,是温温热热的地方,在寒冷雪夜,亦似春光大好。 等絮絮醒来,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她一把坐直了身子,原来在客栈里。 昨夜不知何时睡下,本说好要守岁来着……。她不经意摸过被子,摸到了一串铜钱。 ——压岁钱。
第62章 南渡瀚水, 再往南下,赶在正月的末尾,初春时节, 总算到了蕲州。 絮絮到蕲山, 正是个薄阴天,微雨蒙蒙。 满山苍翠雾隐, 翘角飞檐皆在雨雾当中。地处南方,薄雪化得快, 尚带料峭寒气。 山风乍起,吹来阵阵梅花冷香,她脚步一顿:“咦,是梅花么?” 玄渊随她伫立, 抬眼望向蕲山上,笑道:“山上的确栽了一片白梅花,不过不在前山,而在后山。料想正是梅开时节。这你都闻到了?” 昭微观位处蕲州蕲山之上,山下立起巍峨山门,百十年前皇帝铁钩银画御笔亲题昭微观三字。 絮絮昂了昂颈子, 得意说:“我鼻子可灵了。” 慕容音在一边打趣说:“是啊, 上回我在厨房里炖汤,离房间有三层楼,也被你发觉了。” 絮絮脸上一红:“那个, 那个,谁让你炖得那么香的么……” 过了这重巍峨山门, 玄渊停下脚步, 侧头温和道:“石阶太高,我背你吧。” 絮絮疑惑道:“有多高?连你都觉得高……?” 她心目中, 玄渊可是轻功第一流高手,北陵行宫那么高的围墙,他如履平地。 这些时日她行走已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体力不济,外加内伤时常发作,略显虚弱。所以她觉得,一般的小山,没有什么难度。 他笑着摇摇头,仰头望着长阶,道:“蕲山山门至正殿,统共有一万三千阶。” 云雾飘渺,前方的山阶尽被掩去。 絮絮惊掉了下巴。“这样……这样长?”她若能视物,便可知,蕲山远非她想象中一座平地鼓了包的小山丘,山势磅礴高耸,缥缈不见山峰。 他续道:“山门肃穆,应礼敬虔向,轻功是使不得的。还是我背你上去。” 絮絮小脸微红,声音讷讷:“好。” 青石阶一万三千级,若单单自己爬,都已经费劲,絮絮老实呆在玄渊的背上,心中有极难描述的滋味。 他的背脊宽阔结实,每一步都稳稳当当,这样近距离接触,她一恍神,总觉这般情景,似曾相识。 难道是指那个狗男人背她的时候?——哼,那个狗男人,每每接近她,都怀有不可言说的可恶的心思,他从前想的是利用她登上帝位,后来想的还是利用她生孩子巩固权力,简直可恶到了极点。 所以,即使曾经,他也背过她,她亦从来没有体验过,像今日这样,令她无比安心的坚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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