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睁眼,就看见许多石头挂在头顶,或长或短,或粗或细,各样奇特。 征战沙场已久,她受过各样的伤,故而对哪样的伤致命,哪般的伤能养好,她已颇有经验。 就李持慎那一箭,她定是回天乏术。 是死了...沈辜摸了摸手臂大腿,却是属于活人的温热,也就是说,她又活过来了。 有天光透过洞口及其他罅隙落至洞内,照亮视野。 沈辜忍着痛,撑着瘦弱的两只臂膀半坐起来打量。 真是家徒四壁,除开一只缺了口的破碗,竟再难见到半点财物。 “这孩子,也是小乞么。” 沈辜低喃,半爬下这张勉当为床的石块,走近破碗,拿起来摩挲着缺口。 她蓬发垢面,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星。 这双眸子以前是死气沉沉,现身体换了个主人,忽地如雾气尽散的湖面一般,澄澈沉静。 “我把这小孩的身体给用了,小孩若有魂魄,那又该怎么办?” 沈辜蹙眉,划拨碗口的拇指不慎用了力,锋锐的缺口瞬间割破皮肤,渗出豆大的血珠来。 她垂眼瞧着拇指上的血迹,神色不明。 方才检查胳膊腿的时候,她便发现身上有许多新旧瘀伤,想来原身过得不顺意极了,既吃不饱,还得受人殴打。 划伤面不大,只是其他伤处不能放任溃烂,沈辜望了望洞口。 出去寻些野果果腹和药草疗伤罢。 好不容易贴着湿冷的石墙出了山洞,立时听见嘈杂的人声,定睛一看,有帮粗布麻衣的凶汉扛着锄头等农具在不远处遍地搜寻什么。 沈辜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但孩童眼明看得远,她见这些汉子神色凶恶,手中农具寒光闪闪。 初来乍到,不知环境险恶。 这些人还是躲着较好。 便猫下腰,借助高大的草丛遁走。 半途,就隔着几丈远的距离,沈辜忽然听到其中一汉子嚷嚷晦气,“小无赖往常偷你我家的餐饭也就算了,今天那小子贼胆肥大,还敢去偷村头先生家的鸡蛋!”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先生何等人物,都叫这小无赖给捉弄得气急倒地,现在还躺着不能起来授课。我捉到小贼必得折断他那双贼手。” 小无赖、村头先生... 好熟悉的称谓。 沈辜只觉得灵台一击,当下头脑热胀发痛,奈何凶汉就在右手不远,她也只好咬着唇,咽下痛哼,加快虚浮的脚步,一连跑开他们的包围很远。 很快潺潺的流水声灌入耳中,沈辜才堪堪停步。 停下后,她先掐着腰大口喘气,疲累不堪,不由思及从前登高履险、骑射如飞的日子。 那才是,快意。 沈辜歇好了,紧紧按住眉心缓解头痛,又往后摸索着平坦些的草地坐下。 在跑来的路上,她脑中平白塞进许多记忆来,缤纷杂乱,好似经历过一般。 她回望警备,没发觉人来,便卸下几分心防躺倒在松软的草地上。 她接着细细梳理脑中的记忆。 这原是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十一年来的所有经历。 从家乡发大水到沦落为乞,再到来小刘村偷鸡摸狗,遭众人殴打唾弃。 一概种种,皆是酸楚与苦痛。 也因这些年的潦倒,原身十一岁了,虽是个女孩,但瘦弱矮小得像八九岁的男孩,就连头发也被绞成过肩的短发,外人更是把她当男孩看待了。 沈辜想,男子身份也好,她重活一世,不准备改名换姓,原身正好无名,她以男子面貌存活,正好抵消姓名会带来的猜疑麻烦。 目光落下,正好触及褴褛之中露出的青紫瘀伤。 这些伤新旧交加,令人心寒。 而原身魂归西天,盖因早上去村学堂偷先生家的鸡蛋时,原身被人捉住一顿暴打,伤及心肺,才没挨过,叫沈辜后来住进这具身体。 大庚朝尚文,各县村落多有学堂,字书笔墨是百姓们看得比米粮还重的贵物。 原身不识字,不仅偷蛋,还撕扯学堂先生的书。 先生文弱,被她推攘,一个仰倒磕在桌角,脑后血流汩汩,淌湿地面,慌乱下她扔掉鸡蛋跑路,听见声响,赶来的邻居捉住了她。 一时无言,沈辜掀起破洞的袖子细看两只小臂上凌乱的伤痕,片刻后默默坐起来,沉思她往后的出路。 小刘村与狐鬼山这两处地名她闻所未闻,或是天公捉弄,竟和李持慎的旧府同在奉和县管辖中。 不过李家在县里,而自小刘村进县,却得翻过狐鬼山后再渡条宽河。 这个小刘村,实属是与世隔绝。 思索之后,倒也能认定是个苦练武功、韬光养晦的好地方。 沈辜双眼半敛,心神不能不再飘至前世。 惨烈的死状犹然在目,她没读过几本书,没有宽广胸怀,也不想做劳什子爱人悯物的大善人。 她被李持慎所杀,因此恨他,这恨意如泉滋生,不能自抑。 为什么十八年相伴,她帮他在刀光剑影里走过数遭,说是生死之交都是纸薄词轻,两人间的深深情意,还是没能抵上李持慎对掌天下权的渴望。 。 是她一厢情愿。 沈辜坐起身,察觉脸庞湿润,用手一摸,混杂着脸上灰尘的泪水又接连滚落。 ...... 她既非草木树石,怎会毫无所觉。 至今,那位青衣郎君的笑,还似温酒般淌在尘封的旧忆里。 世间事情,真是瞬息万变。 背“君子行中道”的少年,最后成了不择手段、杀人无数的白衣权臣。 沈辜曲腿,低头看见伶仃的脚腕上都是血痕,当下抹了把泪,半瘸半拐地走到溪边,掬水先是洗脸,后又沾了点水仔细清洗掉伤口附近的泥土。 待溪面水纹平静下来,她望着自己的倒影,面黄肌瘦,眉毛浓黑像炭,头发更是又多又乱像堆杂草。 只有一双眼睛称得上聪慧动人,左眼下两颗挨得极近的小痣更添狡黠。 沈辜抿唇,掬水又打湿鬓发顺了顺,让形貌变得整洁些。 这张脸与前世完全不同。 她日后顶着这张容貌行走,又是以男子身份面世,即便她堂堂正正用原有姓名去为官做将,想来也不会有人往魂魄易体这类鬼怪之说上想。 说到这往后的路...究竟如何走呢? 沈辜站直身体,仰望四周包围的矮山。 当今天子过分温文和气,没有手段震慑庙堂,朝政早有被李持慎一手掌控的趋势。 她死前,作为无二武将,既是李持慎阵营中人,也是能唯一牵制住他的人。 如今她死了,李持慎当权势不可当,皇权式微不可挽回,大庚朝看似河清海晏,实则祸乱暗藏。 这小小狐鬼山,是此时困她之所。 亦是久伏之地。 虽然胸无点墨,但她还记得武僧所赠籍子里的所有招式。 此明秀山水,她要住得长久,这间清风好水,能助她更快更好地吐气练武。 除练武之外,沈辜脑中忽冒出一段话: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她当上将军也没几年,帐中智囊总恼她肃杀武断,不晓得变通,常以此句敦促她多看兵书学习。 但她胜仗连连,便觉无碍,从不以此为重。 这时忽然记起,也是因智囊的一句话警醒了她:“将者多智,盖能谋计于庙堂、变通于战场。将军您这般轻智,定会为人所用而不知所以,哪能长久呢!” 各人命运,如今回想,原来早有预示。 沈辜轻轻叹口气,她懂了。 要再能为将,必要先养智。 而养智,非读书不能为之也。 “我看见那小贼了!” “是她!就在溪边!” 正不知从何拿书学起时,凶汉们的喝声由远及近。 沈辜不动声色,回身与他们对视。 那位学堂先生,大抵能解她这位学生的疑惑罢。 听闻其伤得不轻,身体又素柔弱,应是需人照顾? 若是的话,愿为效劳。 “捉她去先生家问罪!”有一大汉高声叫嚷,其余人应和不断。 沈辜埋头,垂下的乱发遮住她嘴角闪过的微笑。 不多会儿,就有一高一瘦两个汉子,扯着麻绳把她双手绑起,推着她前往学堂。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李陵《答苏武书》
第2章 良善的先生 ◎先生,我有小字抚安◎ 村学堂就设在村头开外两箭之地,这儿绿竹森森,远离农田,寂静清幽,最适学书读字。 甫一进学堂的门,方才还大声叫喊的众人宛如被摁住嗓子的鸡鸭,个个闭口不言,放轻呼吸。 粗粝麻绳绑着手腕,沈辜不好多动作,只能借着耳清目明,注意到自学堂后门处,隐隐有咳嗽声,她偷着门缝去看,约莫瞧见一个清癯灰影在弓腰做些事。 竹影杂乱,那道灰衣尤其显目。 她站在最前端,偷瞧后院的行为很快被压她的汉子发现,高壮的男人低声呵斥她:“别想你那些鬼点子,我们这次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他声未落,又有个瘦子沉声道:“不要惊到先生。” “小贼不老实,我吓他一吓啊哥。” 男人被瘦子瞪住,转眼一巴掌拍到沈辜背上,直将她拍得趔趄,前无着物供以搀扶,她自然只好哗然撞开后院小木门。 “欸!遭了!” 瘦子在后急得拍腿。 听见身后人慌乱,沈辜抿嘴,门开后更是没东西可扶,眼见就要摔倒在地,吃它一嘴泥—— 那位闻声回头的灰衣衫先生却本能地伸出援手,扶她一把,难料壮汉推力实在是大,电光火石之间又能消去几分? 这一扶,沈辜难逃落地之灾不说,先生本人更是被她压倒在地,干净的灰布衣粘的是泥草皆是。 “先生!先生哎!” 纷乱的脚步声立马赶上来。 沈辜只感到有双手扶着她的腰,面上也有温热的呼吸,还没等看清实况,后面突然扑上一双壮臂,掰着她肩膀像扔秽物似的扔开。 眼光霎时天旋地转,后背也猛地溯起密密麻麻的刺痛,还不知垫着多少尖石硬物。 她低低嘶了声,撑臂忍痛坐起,就看见那帮粗汉围着一个清瘦先生问东问西。 她略看眼后,埋头关心完自个儿身上大小轻重的伤,再缓缓爬站起来,又扯唇莫名笑了笑。 粗汉们只管有没有摔坏教书先生的屁股,并没有看见其已皱眉,退出他们过于靠近的触碰。 “某谢过诸位关心,只是天色已晚,还望快快将寻我的急事说出。” 先生隔着几步远,微不可查地松口气。 他薄唇微张,遭到这阵对待,不恼不怒,言语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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