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辜将将躺好,顿感浑身舒畅,困意绵绵。 “多谢先生。” 探出头,含着乖顺的笑意道谢。 迟恕庸灯下读书,闻声转脸望她:“还不知你如今几岁?” “十一岁了,先生。” 沈辜打了个瞌睡。 今日装模作样了一整天,上辈子表情冰冷,神鬼不侵的时日,如今也是再不复返了。 为人在世,不能只囿在一人身侧。 她没有友人,李持慎杀她,恐连尸体都不曾好好安葬。 “十一...可有小名?” “迟先生,我倒有个小字叫抚安,是爹爹去世前为我取的。” 其实是她曾班师回朝时,偶遇会卜算的老道士,央他给的字。 很少人知道,杀人如麻的镇国将军,表字竟这般得体儒雅。 迟恕庸颔首,提笔写下‘抚安’二字,等墨迹干透,他将其折好,端端正正地放进手边书中。 再回头看,沈辜早已静静入眠,睡颜并不安稳,双眉紧蹙,显然梦中也深受苦楚。 ...... 迟恕庸撩起袖口,剪断灯光,也悄声进到里间去了。
第3章 赐教 ◎我们打架,你莫将此事告知先生◎ 翌日清晨,天色灰白,鸡鸣第三声,学堂的木门便被悄然推开。 沈辜抱着换下的衣服和厨房里寻见的皂角,前往溪边浣衣。 乞丐服不能穿,她索性都撕成一条条长布,接在一起后,分别在手脚腕和腰间都绑了一条,将宽阔肥大的衣物都缚紧在她瘦小的身上。 沈辜又把洗过的发束成道髻盘在头顶,让人更能看清她的眉目。 她笑时,眼下两颗小痣也随之而动,倒也有些可爱。 这身随性而收拾的一套行装,配上她洒脱如风的举动,更有点落拓不羁的意味。 比起昨日的衣衫褴褛,沈辜好似脱胎换骨,若小刘村人见了,定大呼奇也。 学堂离小溪不远,沈辜刻意挑怪石多的路走,只为寻回上世那足轻戎马的好本事。 途中看见可食的野果她便摘几个饱腹,几番下来,只能解渴,不能充饥。 沈辜心里就打算尽快回去,做些热饭。 待到了溪边,她捧起水洗脸,神清气爽之后挑了块平石坐下,又把衣服浸透,用皂角大力揉搓。 未多时,天边灰云散开,一派日光洒落,正照在沈辜脸上,秋日多肃杀,这样明亮的日头她很少见,便乘兴站起来,仰起面,一半新奇一半放松地细细感受。 阖眸关闭眼光,耳边便只剩下鸟鸣虫吟,水流淙淙。 这时,她好似是山林里的死物,不慕生不怕死,自在神仙。 沈辜前世饮马多地,只晓得问地形险恶与否,敌方军情几何,回京中也是抱剑养息,受李持慎诘问命令。 她哪里曾真感受过这天地造化呢? 此时俯仰天地,清风朗日无人管她,只觉得心脏肺腑,哪里都透澈可感。 只是血仇未报,沈辜这股子无拘无束,实在不算彻底。 “喂!你在做什么?” 浸在山风中,冷不丁听到一声高喝。 沈辜睁眼,掉身望去。 原是个赤着上身的顽劣少年,背着数枝箭,手心窝着几块石头,正一上一下地抛着玩。 沈辜见他面庞稚嫩,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却练得好精壮的身骨,箭筒的墨色缚带绕过其两肩在腰腹处打结,衬得他腹肉尤白,且块垒分明。 瞥过其腰后扎着的那只血迹未干的野兔,沈辜猜出这是哪位猎户家的儿子,赶着早去猎食。 既然是小刘村的人,沈辜笑起来:“我是迟先生的学生,来此处浣衣。” “迟先生的学生?”少年先扯唇笑了,而后脸色一转,嗤之以鼻道,“你放屁!我们先生统共有十四名学生,个个我都识得,你又是哪里冒出的鬼学生?” “小兄弟,我是...欸!你为何无故砸人?” 那少年二话不说,把手里石头砸向沈辜,幸而她闪身及时,不然非得多添道伤口。 “哈哈哈!砸你又怎地,你这小无赖!” “你这不是认得我,那又戏弄我...”沈辜眉头皱紧,不解少年此举的目的。 “我是为迟先生教训教训你,谁叫你昨日伤了先生,都是你活该!”少年撑着身侧粗壮的树干,俯身拾起一块更大的石头,在掌心掂掂重量后,勾起唇角看沈辜:“我劝你现在就滚出小刘村,不然别怪大爷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话落,他高扬手臂,似要砸人。 这次沈辜没躲,她抬头直视少年,问:“你既然尊敬先生,那么他定教过你何为礼数。你这么打我,便不怕我告到学堂去?” 少年愣怔,未料到小无赖竟还会扯上礼教,从前打这小子的时候,她只会仓皇逃窜而已。 担心到小无赖真去学堂,再想到先生温和的目光,他不自觉放下手,“...你...我倒要去问问先生,究竟有没有你这样一个学生!” “请便。”沈辜耸肩,撩起指头指向村头处,“山涧路难,兄弟慢些走。” “哼!”少年提着兔子转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衣服也不曾穿上。 沈辜望着他紧实宽阔的后背,轻声说道:“这幅好身子,倒适合从军。” 少年虽整日在山中行走,皮肉却白,想到他若真从军,那以后需得受的烈日寒雪,沈辜笑了笑:“再白嫩也能给他晒得炭黑,只怕到时这少年受不住,要掉猫儿泪。” 待少年身影被丛丛树影遮住,沈辜继而扯起浸透的衣服,又搓又打,总算是洗得清香洁净。 已卯时一刻,她甩甩衣服,不再滴水,便抱着往来时的幽径上边跑边跳,很快就回到学堂门。 学堂规准,辰时前捧书来学即不算误时。 沈辜将衣服挂好晾晒,便进到小厨房生火做饭。 她风餐露宿不知多少回,淘米做粥好比耍枪般简易,待火生好,沈辜揭开米缸盖子一瞧,竟已见底。 “...迟先生家,当真清贫如洗。”沈辜低喃,去寻面袋,幸而还有些玉米面在,她当即和水揉了团面团,又跑出门找把野菜,准备做野菜疙瘩汤。 菜已洗净,便等面疙瘩熟透再下,这时忽从前院传来朗朗读书声,沈辜出门望天,估摸才卯时过半的样子,不知是哪个学生早早来备学,也是勤勉。 饭好起锅,却又发现没有细盐,沈辜扶额,一时明白迟恕庸那清癯身形从何而来了。 幸而终于在米缸旁找到一小袋盐巴,沈辜弄下一撮进锅,这顿来之不易的早饭才算做好。 “先生?”盛好饭,沈辜蹑手蹑脚地走进茅草屋,看看迟恕庸醒了没。 木门刚被她推开一条缝,温和清润的男声便缓缓响起:“可是沈辜?” “是我。”沈辜忙进门,正看到迟恕庸穿着里衣,执书在看,面色平和,并无睡意,她问道:“先生几时醒的?” “你回来时。”迟恕庸放下书,提笔摘录几行字后,开口:“可是饿了?” 沈辜猜他已经听到小厨房的动静了,便点点头:“先生不饿吗?起得这样早,待会不是还得授课?” “我每日只食一餐,”迟恕庸将笔搁下,抬眼看着她:“这屋中你有所求便尽数取去,只是切记这些书纸笔墨不可损坏。” “先生,您说这些...可是恼我擅用厨房米粮,要将我赶出去吗?”沈辜蓦然咬唇,双手背后把门拉起关上。 她走向迟恕庸的书案,深深弯腰,“小人求先生息怒,日后必谨记您教诲,不再妄动这学堂一草一木,只肯先生给我个念书的机会。” “抚安,你误会我了。”额头轻轻贴上一根微凉的手指,迟恕庸声中暗含无奈,“我习性与常人不同,说这些只望你日后担着些。毕竟你我二人要日夜相处,讲清彼此的喜恶,也利和睦。” 沈辜顿感轻松,笑颜乍放,尚没顾及迟恕庸不好人亲近的习惯,两手一把攥住额上手指,道:“原是沈辜心思狭隘,错怪了先生,对您不住啊。” “无碍,”迟恕庸手指微动,挣开她双手束缚,“你可有何忌讳,我此刻起记着。” “沈辜一介粗人,能念书吃饱便是大幸,何敢有什么不喜欢呢?”沈辜方意识到唐突了先生,摸摸脑袋,蹲下去仰脸,明眸弯弯地看着迟恕庸。 “也好,”迟恕庸不强求沈辜现在就说出,毕竟这孩子才来一日,他起身,“你先去吃饭吧,我穿好衣服便来。” “哎!”沈辜饿得口齿生津,这下得令,马上跳起来跑回小厨房。 吃了小半碗压饿,便又盛好两碗疙瘩汤上桌,摆好筷子乖巧等着先生。 迟恕庸今日穿的元色圆领衫,木簪束冠。 看他踱步从竹林下走来,沈辜拄着下巴,看的同时想,这迟先生面如冠玉,粗衫也难掩贵气,可不只像个教书先生。 迟恕庸这番坐下,望着碗中热气,“你早早出门,只为做这碗面汤吗?” “一饿了,我睡都睡不着呢。”沈辜笑说,“再者说,天大地大,饱腹最大。” “那便吃吧。”迟恕庸照昨先用筷碰了碰碗口,之后却一口未动。 沈辜尊他先吃后,便捧碗喝汤。 她吃饭时尤为专注迅速,却并不丑陋,让人瞧着心喜。 虽不重口腹之欲,迟恕庸也被沈辜的吃相所感,久违地有尝些菜饭的念头。 可他终究没有再动,只是静静陪沈辜吃完一碗饭,又递上自己的那碗:“你年纪小,多吃些无妨。” 沈辜抿唇,从碗底抬头:“先生您的一餐,非早饭?” 迟恕庸颔首,“我只在午后用些清茶白粥。” “那昨晚也是陪我?” “抚安,你莫嫌先生,我方才未用这筷。”迟恕庸没答,大概觉得这问题不值得问,见沈辜迟疑,把她的空碗换过来,“你慢些吃,吃完来学堂。” 他将空碗洗了离开。 而沈辜低头看着满满一碗疙瘩汤,用筷子戳着汤面浮着的野菜后,忽然不愿再吃。 若是她从前遇到迟恕庸,定会疑心他是要借她杀人,或是在对李持慎不利。 可她已经不是镇国将军了,她如今不过一个十一岁的无能孩童,甚至伤过迟恕庸。 他却仍旧待她好,不计前嫌教她念书。 还被她三言两语所骗。 天底下,真有这样好心的先生吗? 沈辜起身把面汤倒回锅内,洗完碗,便去前院学堂见迟恕庸。 “请先生安。”见到迟恕庸,沈辜顿时换了副模样,眉开眼笑,作揖又做得标准,和任何一个尊敬先生的乖学生一般。 “抚安,你坐在这。” 迟恕庸指向第一排中间的矮案。 “抚安?就你还有字?” 身后传来道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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