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她半真半假的红了眼眶,肩膀随着一阵轻颤。 她说的情况,刘彻也有所了解。 本朝的律令其实是相当有弹性的,朝中官员犯了罪甚至于可以用钱赎买,还可以用爵位抵罪,哪怕是死罪——当然,前提是皇帝并不是铁了心要他死,不然你有多少钱都没用。 而与此同理,民间也催生了收费替人服徭役的产业链。 尤其易县毗邻雒阳,富贵者如云,这条产业链也就更加壮大了。 柳凤娘的理由也算是站得住脚。 他看着这个女人,脑海里会想起黄班头说的话。 “那个柳凤娘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那家酒肆能有今天的规模,功劳全都要归在她身上,那是韩冲的祖产,但起初只是小小的一间,是柳凤娘嫁过来之后,一手将其发扬壮大的。” “这女人性格泼辣,但是又足够圆滑,别看无官无爵,可走出去寻常吏员都要让她三分。” 黄班头说到这儿,神色便有些古怪起来,看过左右之后,低声道:“她也算是半个掮客,会替那边做一些不好声张的事情,有时候那边来人,也会在酒肆过夜……” 他说着,神色谨慎的指了指雒阳方向,语气中隐隐的带了几分规劝和告诫的意味。 显然是说柳凤娘跟雒阳城里某个贵人子弟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甚至于可以说,是对方的黑手套。 且除此之外,作风也相当豪迈,算是个秉性风流的大众情人。 刘彻了然之余,又有些诧异:“她男人不管?” 黄班头咋舌道:“怎么管得了?酒肆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柳凤娘做主,叫韩冲往东,韩冲决计不敢往西!有时候柳凤娘跟人偷情,也不避他,倒是韩冲自己找个由头出去,眼不见为净。” 刘彻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因着黄班头的提醒,到此之后他也没有摆官架子,笑吟吟的瞧着柳凤娘,和蔼可亲道:“原来是这样,是我先前想多了。” 眼见着她长眉微松,又倏然问了一句:“韩七说他要娶妻了,你可知道他要娶的是谁?” 柳凤娘脸颊上的肌肉极不自在的抽搐了一下,继而又迅速恢复如常。 她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刘彻似笑非笑的斜着她,那目光直叫柳凤娘心惊肉跳。 就在她以为对方会发起进一步的攻击时,刘彻却出乎预料的退却了。 “好啦,”他语气轻快道:“老板娘且去忙吧,我再问一问其余人。” 刘彻向前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柳凤娘稍显诧异的出去了。 彼时天气不冷不热,酒肆后院的房间也没关窗,刘彻将那绛色的窗帘掀开一线,便见到柳凤娘那曲线曼妙的身影如同春风下的柳枝一般,不疾不徐的逐渐远离。 他目光紧盯着她离开的方向,看的却不是柳凤娘,而是被拘在不远处的几个伙计。 柳凤娘跟自己在房间里消磨的时间有点久,他们明显都有些不安。 而在此之外,却有人脸上显露出了格外浓重的担忧…… 这会儿见了柳凤娘,甚至于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 柳凤娘背对着刘彻,此时她是什么神情,刘彻不得而知,只见到那伙计忽然间显露出一点畏惧的样子,低下头,重又退了回去。 破局的口子这不就打开了吗。 刘彻咂摸着跟空间里其余人说:“我觉得应该是老板娘太过迷人,伙计们为此争风吃醋,因此生了血案。” 他做出判断:“凶手大概就是伙计们当中是一个,只是却也未必就是担忧之情溢于言表的那个。” 李元达听得好笑:“照你这个说法,韩七对外宣扬要娶亲了,要娶的就是柳凤娘了?” 刘彻道:“不错。” 朱元璋提出了反对意见:“不太可能。” “柳凤娘是什么身份,韩七是什么身份?老板娘想找个壮汉尝尝鲜也就罢了,怎么可能真的嫁给一个平头百姓?韩七有什么值得她看重的,叫她离开韩冲,投入他的怀抱?” 他嗤之以鼻:“青天白日的怎么做起梦来了!” 刘彻遂问:“那你怎么想?” 朱元璋沉吟几瞬后道:“大概是柳凤娘给她介绍了个姑娘?” 李世民也附和道:“不错。要说柳凤娘跟韩七也有点不清不楚,这我相信,可要说韩七对外宣扬要娶的就是柳凤娘,我怎么也不信。” 刘彻别有深意的“喔”了一声,又问最后一个一直都没说话的:“始皇?” 嬴政沉默了会儿,道:“应该是柳凤娘吧。” 其余几人大惊:“怎么可能?!” 嬴政又是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道:“我也猜不透为什么韩七会产生这种想法,甚至于还信誓旦旦的说要成婚,但是……但是刘彘那个贱兮兮的语气我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肯定料定了什么,正等着看咱们笑话!” 其余几人齐齐看了过去。 刘彻洋洋得意道:“猜对了!” 他背着手道:“柳凤娘当然不会晕了头放弃现在的一切,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她就是纯粹玩玩罢了,但是韩七没这么想,他很大可能是真以为老板娘爱自己爱得要死,甚至愿意为了自己抛下一切,与他长相厮守。” “甚至于——” 刘彻加重语气:“或许他的这种想法,就是让他走向死亡的根源所在!” 李元达惊住了:“怎么会?韩七没这么离谱吧?!” “怎么不会?!” 刘彻有点不耐烦的道:“你们自己也是男人,不知道男人都是什么东西吗?面前过去一条母狗,在他跟前停了停,他都觉得这条狗对自己一见钟情了!” 他当即拍板:“马上把那几个伙计押住,挨着审讯一遍,凶手就在他们当中,假不了——还有柳凤娘,虽然还不确定她有没有参与其中,但她一定知道韩七的死是怎么回事!” 刘彻装逼的时候信心百倍,翻车的时候猝不及防。 仵作验尸的结果表明,韩七是在六七天前死的,最后有人见到他,是七天前下工之后,而在一两天的时间礼,后院的几个伙计都在为了还没出缸的酒通宵值守。 虽说不是同吃同住,但几乎时时都有人盯着,即便能够杀人,也不太可能将尸体运走,挖坑掩埋掉。 消息传过来之后,刘彻满脸的难以置信,空间里的笋人们倒是乐见他翻车,啧啧啧着,冷嘲热讽起来。 刘彻没理会他们,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儿,又使人把那几个伙计叫来,猝不及防的开口道:“除了韩七之外,酒肆是不是还有别的伙计没来?!” 这话来的太过于突然,几人毫无伪装的准备,骤然闻听,不禁变了脸色。 刘彻见状心头一片雪亮,当即厉声道:“统统拉出去打,我不信问不出来!” 几人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愿为此得罪老板娘,他们毕竟以后还是要在这里过活的。 可现下板子都要到自己身上了,还忍着不说,又是为了什么? 当下就吐了个干干净净。 “还有宋平没来……” “韩七七天没来了,他也是。” 刘彻冷笑一声,去问柳凤娘,后者却是又变了一副说辞,巧笑如花道:“他跟韩七向来交好,我想着他们是一起去雒阳发财了呢,且又都是韩家庄土生土长的人,从我嘴里把他的事儿说出来,好像在说他杀了韩七似的,传出去,我也不好做人的……” 刘彻玩味的笑了:“老板娘是觉得,我一定拿你没办法了?” “奴家怎么敢这么想?” 柳凤娘语气极柔,姿态也低,眼底却没有半分惧意:“您是官,奴家是民,您是石头,奴家是鸡蛋,怎么敢以卵击石呢。” 刘彻见状,心里边便将整件事的脉络理了出来。 韩七将柳凤娘视为自己的女人,也因此与宋平生了龃龉,二人相争,宋平杀了韩七然后潜逃,柳凤娘是帮凶——因为她一直都在为宋平打掩护! 不过,刘彻有些讥诮的笑了。 以当下关隘防范的严密程度,宋平能跑多远? 柳凤娘或许有能力给他筹措一份假的路引,但易县在霍光掌控之下,户籍衙门更是掌中之物,顺藤摸瓜找到宋平,又有何难? 刘彻起了做甩手掌柜的心思,没成想当晚便接到了一个霹雳。 找到宋平了。 但是他已经死了。 雒阳那边儿开具了协查公函,这案子不再归易县管,而是由雒阳那边儿直接询问,柳凤娘连同她店里的几个伙计,当晚就被匆忙提走了。 刘彻听到消息,一翻身猛地坐了起来,心下大奇:“怎么会闹的这么大?不过是一个争风吃醋的无聊案子而已啊……” 来给他送信的是张安世,说话远没有其余人那般忌讳:“您知道宋平做了什么吗?” 他没卖关子,马上说:“他大概四五天前就到了雒阳,跑到官府去击鼓,疯疯癫癫的说因为他知道了一个秘密,所以被人追杀。” “他那时候穿的脏兮兮的,蓬头垢面,身上还有酒气,衙役也没理会,打发他走,他不肯走,大庭广众之下大喊大叫,说阜阳侯与淮南王私通,图谋不轨!” 淮南王——刘安? 他爹的心腹大患?! 刘彻变了脸色:“然后呢?!” 张安世道:“阜阳侯是雒阳有数的列侯,声威显赫,衙役们怎么敢因为一个醉鬼的疯话而得罪他?马上就用棍子将他打走。” “宋平一边狼狈逃走,一边大声喊叫,说他是易县酒肆老板娘柳凤娘的情人,跟同乡韩七意外撞破了阜阳侯世子与淮南王的使者私会而遭到追杀,韩七已经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彼时衙役们也没放在心上,哪知道就在昨天,宋平的尸体被发现了,根据死亡时间推算,他离开衙门没多久,就被人杀了。” “勘察现场的贼曹是雒阳丞的亲信,向来与阜阳侯不合,认出死者是宋平之后,雒阳丞马上以此为由发作,牵涉到淮南王和谋逆——这案子当然就不是易县能管的了。” 刘彻一头栽回到床榻上,许久过去,才猛地拍一下大腿。 “妙啊!” 他由衷道:“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操盘人,真真是个奇才!” 张安世听得愣住:“啊?” 刘彻看着头顶的纱帐,兴奋道:“去衙门的那个人不是宋平,真正的宋平,应该在那之前就死了!” “他之所以要蓬头垢面,是为了掩饰自己并非宋平,要喝的醉醺醺,就是为了叫衙役误以为那都是酒后醉话,不会将其扣下讯问!不然就穿帮了!” “尸体在昨天才被发现,是为了模糊死亡的准确时间,仵作能察觉到大概是哪天死的,但是早上死的还是中午死的,他看不了那么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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