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信心比初春时夭折了一半。 吹起胡子,不断大声长叹。 一声高过一声。 “窦矜现在还在乎这个什么神女,一旦知道予王将娶她为妻,清楚我们不会要神女的命,且很可能就此当个弃妇不管她了,手里有没有神女都照样打过来!” 而他们要想划分而治,神女予王成婚不仅不能瞒,反而要大肆宣扬,最好还得游街示众来赢得百姓的尊崇。 这....这如何是能走的通的路,一直靠匈奴也不是长久之计。 “你必须相信我,难道你有别的选择?”秦娄冷然看向猴急的他。 张立允一噎,左右摆步,时不时瞪他一眼。 浑身都带着克制的怒气,差点维持不住那表面上对他的恭敬。 “如今,我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 晚霞低坠在天边之时,长幸被士兵从鸽院带到了西济铁河对岸的城阙。 最先发现城阙上异常的是西济门上的哨兵。 有孟古的惨案在前,这哨手是十二四时辰让视力最好的兵侍轮值盯紧了,不会松懈一刻。 “有,有人被带上来了,”他们呼和,以手长指对岸。 两岸之间隔着一百来丈,说看得清又看不清,但哨兵知道是个女子,连忙报告了上将。 一层报一层。 当报到窦矜这里,对面城阙站出来了个年轻女人,他撒开脚步,用两条腿沿着城阙的蜿蜒路线奔跑,撩袖飞奔了过去。 到了哨兵之所,站立城墙前方。 天迹火红,地处高阙的地方早已水光接色,临近一片不分的彩晕。 她的身后正是一轮庞大金红,无比炫目的落日,连裙子的颜色都看不出来,已被太阳的余光融化成一片白彩,好在黑发和裙角在风中狂摇,依稀能辨别她的性别。 那光景里,只把她照成了个背光渺小的轮廓,周身都被太阳炽烤,风波热流在光中滚动。 轮廓之小,重量之轻,如一片浮叶尘埃,随时被巨轮的火日轻易粘走。 长幸的眼底倒映出了那抹微不可见的灰色剪影来。 南岭的风干而涩,混着泥沙,在高处时威力更猛。 她被吹得左右受力,几乎站不住脚,粗粝的风沙如石头打在身上,试图刮破最里边的裙衣,将她开膛破肚。 吹得她的眼角忽然一疼。 旁边的秦娄一直在观察。 此时回过身,不再看她的眼泪。 “.....你哭了。” “不,”她眨了眨眼,用手冷静抹掉那点湿意,“是风太大了。” 这边,副将在窦矜身后,看了半天也不确定,小心翼翼地与旁人低声探讨,“是御尚吗。” “是。” 最前边的窦矜忽然开了口。 他负手而立,表情如一尊雕塑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又语气不变地重复了一遍。 “是她。” 这般站着,望眼欲穿,长幸看了还要看,最后是秦娄等不住了,将她的胳膊一扯,有些气闷道,“别看了,天都黑了。” 长幸没动,被他一个用力强硬地扯转了身,拉了回来。 她回神一般,挥开秦娄的手,“我自己会走。” 说罢下了城楼,士兵看押着她往软禁的地方返回,秦娄自后缓缓跟着。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知道他跟了过来,“你并不打算放了我吧。” “......” 秦娄并未回答。 长幸一笑,又道,“你让我上阙,更多的是用我做引,想要窦矜来暗地营救好埋伏中伤他。” 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与身后的秦娄对视。 “你很清楚,我不是什么神女。“ 她突然说这样的话,秦娄反笑,“你从前是什么并不重要,要怪只能怪窦矜将你捧得太高。” 长幸继续问,“窦矜不来,我失去价值,你会取我性命么。” 她问的认真,眼中散着两蔟跳跃的火焰,看上去有些无辜。 “你害怕了?”秦娄缓缓陈述,“你不会没有价值。民间许多人见过你的样子,那些无头百姓不认识字,只认你这张脸。不止百姓,郡县小官大官亦然认你的名号,你的出现在他们看来就是吉兆,而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 长幸往他那边走近了几步,就有人警惕相拦。 这样与她敌对的秦娄,比程药危险,他时而强硬,又时而温柔。 一方面似乎并未将与她的决裂当回事,另一方面又不会信任她任何的所作所为。 她停在那些横着的手前,“那关于我真正的身世来源,你想知道吗?” 秦娄目光流转,盯着她嘴角扬起的,那一丝凉薄而侥幸的微笑。 一挥袖子,屏退了那些相拦的人,“去五米之外等着。” 那些人立马弯腰照做。 秦娄不打算相信她的任何话,又想听她对他说话。 于是,就成了这样矛盾的局面。 “说。” 长幸脸上的笑容又浓凉了一分,“你知道我和窦矜的关系么?” 她凑上前,靠近他,醇甘的音线飘近程药带着细小伤口的耳朵。 “我和他除了是未婚夫妻,还有另一层牵连……我的生命靠着他维系,如若他真的死了,我亦然不能独活。” 秦娄矮头望向耳边的她。 她望过来的眼眸此时特别的亮,比明灯还甚,这种异形的诱惑,几乎要将他的神志吸进去。 不禁忽然想到她第一次与他身体主动接触,那一个阴差阳错的搂抱,就是为了试探他而已。 眼往下移,看那不停蠕动的红唇,鲜艳欲滴。 长幸一字一句的,口角伶俐清晰。 “你们留下我,却要除掉他,最后只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秦娄冷静撇过脸:“别编了。” 长幸咯咯咯地笑起来一串,银铃一般荡着他的耳。 他这才开始皱眉,“长幸,不要发疯。” 长幸摇摇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弯下腰捶捶胸脯,又站起身。 “你们完全打错了算盘,这太好笑了。“ “两年前你同我一起去昆仑山找姜皇后,她要置我于死地,就是为这层牵连。 她爱子心切,怕我过多消耗窦矜的寿命,才拼劲全力想要让我魂飞魄散,你亲眼所见的还要不信么?” 说到这里,她神色由残余的冷笑和一点凄凉组成,眼角挂上点吊诡的漆黑,一张可爱的笑面完全变了味儿,成了生冷的冻肉。 “想要抢夺我的人很多,但没有任何人能真正的得到我,包括窦矜。” 她的心情越来越好,嘴角带笑。 “因为我是一个孤魂野鬼,速来独立于阴间游荡,而并非任何男子与权力的附属。我长伴窦矜身边,并非他强行绑着我,而是因为我爱他。” 终于说出来了。 她有种放下包袱的黑化快感。 立刻通体舒畅,连毛孔里都变得快慰起来。 轻轻闪动两眼上的睫毛,感觉血液在加速的流动,浑身都热起来。 最后还愉快冲他一笑:“我说完了嗳。” 秦娄耳膜轰响,似百只蝈蝈在神经游动鬼叫,撕裂他的脑颅,变成一左一右。 他越听,脸色越沉。 在她说出我爱他的那刻,面色已经发黑。 他听见自己的牙响,克制要爆发而出的情绪。 “你说的话,我是不会信的。” 长幸摇摇头,真诚道:“秦世子,这次我说的都是真的。” 今天在高阙上,她已同窦矜默默告别,虽有遗憾 可坦荡安然。 “世人的爱与恨交织,最后都是一场空。天ᴊsɢ下就没有不散的筵席,放不下,就要苦苦挣扎。”她叹息着望过来,“不累吗?” 秦娄上前将她两肩捏住,已经气红了眼,眼底里的血丝往眼球上蔓延,捏的她骨头作响,卡擦几声。 “你很高兴?!”他被激怒了。 因为长幸并未以悲悯同情的目光来看待秦娄,而是一种平等的,通透的锐利。 这比张立允,左贤王等人的风凉话更深更痛,一下就刺住了秦娄毕生的痛脚。 还有被她亲手毁掉的情愫,她说她爱他,爱那个疯子一般阴翳的窦矜,他一直在深渊当中挣扎,把疼痛和苦难当成了错误的功名,而这恰恰是他放不下的因果。 长幸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但知道他的结局,她还知道很多人的结局,垂下眼避开他牙咬的怒目。 “我有点累了,放我回去罢。” 秦娄低喝一声,捏的她几欲粉碎,将她搡开。 待她走了几步,又忽然上前来抓住她的手腕,不顾她挣扎,一路将她往关押的求鸽院相反的方向所带。 “你作什么?!”
第1章 谁能在意她 秦娄的力道往前牵,几乎要将她细瘦的骨肉捏到分离。 她喊了几次便被捏得喊不出话了,面额上疼得扶起一层细汗,发现自己被秦娄带到了军营之中的火刑架下。 秦娄对上长幸冷然的神情,松了桎梏甩开她的手。 他掩去了残余的怒火,让声线归于平静,“神女出言不逊侮辱予王,带上去绑一晚上。” 那几人听完还有些犹豫不定,不敢下手。 直到秦娄一个狠佞的眼色扫过来,他们才将长幸带上木架中央的柱子上,将她手往后用麻绳死死绑住。 万里星碎四撒,气温骤降。 衣料摩挲,手被粗粝的绳子摩擦起了层油皮。 她的脸一下子就被冻白了,秦娄气定神闲地走进,冷漠查勘她的疲态,长幸低垂着头,不置一词。 “我知道你不会求我。” 秦娄矮下身,那双布满沧桑的眉眼彻底没有了温度。 冷意同样爬满长幸的全身。 “神女也好,孤魂野鬼也罢,在人间就依人间法度。既然你自称不由任何人所控,那先尝尝这夜风中冻着的滋味,跟你在阴间呆着时相不相似。” 她面色羸弱,听完只是苍笑了一下。 秦娄直起身体,对看守她的那些人吩咐,“这一晚别让神女睡觉,别给她一口水喝。只要不是快死了,就让她站到天亮。” 未曾再看她一眼,“天亮了,为她松绑,带回囚鸽院好生将养。” 长幸漠然听着这些从他嘴中吐出的惩罚,心无波澜。 眼皮下,秦娄的脚转向大步而去,走至十步开外,他顿了顿。 神女羸弱,不知秦娄伤害她的此举为何。毕竟,与他从前对待神女的态度相比,很是反常。 那些人见他顿住脚步,以为还有回转的可能,等候了半晌。 秦娄终究没有回头。 他这般,如同亲手掐灭了最后保留住的一丝旧情和温柔,让那些有关长幸的过去都随风殆尽了,消失的一点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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