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柔隐约听见几声女子的哭泣,实在意外,“怎么了这是?” “裴夫人来了。”这人一看便熟知行情,向她挑挑眉,“这不是,午宴那会儿,裴相身边多了个人,你没看见?” “哦……”阮柔不自觉拖长声调。 裴相的家事,在京城倒真不是什么天大的隐秘,每年总有那么几起闹出来,为无数人茶余饭后、嗑闲打屁提供话题。 菱花水榭边上有个小码头,泊了几驾游湖用的画舫,这处又是前后两园的必经之路,人来人往,可谓是整个丰淖园的枢纽所在。 此时,庭前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不少人,正中有人专门抬来一张太师椅,椅上的中年妇人着一身酱紫襦裙,头上系着条只有年长老夫人辈才用的百福纹抹额,坐姿大马金刀,两手撑在膝上,身子前倾,盯着面前跪地哭泣的女人。 莲夫人发髻凌乱,身上的衣衫像是被人扯破了,被她用手紧紧攥在胸前,一张婉约白皙的俏脸,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裴夫人脸上带着浓浓的鄙夷,“你男人死了,你就该老实在家守寡,偏生心术不正,出来四处招摇,相爷是什么身份,你敢当众与他平起平坐,我看你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粗鄙的言语,由这位一品诰命口中说出,效果着实惊人,围观众人却并无太多惊叹,只因裴夫人此人,实乃京师奇女子。 她出身低贱,早年在前内阁首辅家中做婢女,贴身服侍明夫人,两人情同姐妹。 那时明阁老刚入内阁不久,至于裴安,还仅仅是入京参加春闱的一名穷举人。 明经浩赏识他的才学,时常召入府中秉烛夜谈,一来二去,府里的大丫鬟对这个长得俊俏、谈吐风趣的穷学子生了心思,眉来眼去,后来便由明夫人做主,将她许配给裴安。 出嫁前,明夫人正式将侍女认作义妹,如此一来,裴安与明阁老,便从师生变为连襟,由此也可看出,明阁老对他的看重绝非一斑。 裴安于微末时先成家,后立业,之后考场失利,虽不至名落孙山,却也到了三榜末尾。 那之后,官场浮沉数年,待到稍有起色,先帝抄了明阁老的家,连带着他这个得意门生也仕途受阻,险些丧命。 裴夫人陪着丈夫经历了最艰苦的日子,之后新帝登基,裴安一步步攀至显要,入阁拜相,成为朝中第一权臣,始终不曾抛弃糟糠。 向世人证明了,一个男人可以爱权、爱酒、爱美人,却也可以不忘初心。 此举令天下文人雅士纷纷推崇,视裴相为道德标杆。 诚然,那些个男人今后养起外室来,也更加理直气壮,前仆后继。 至于他们夫妻间感情到底如何,评判各执一词。 有人说,裴夫人善妒如虎,相爷的外宅再隐秘,也能被她翻出来,带人抄家伙上门大闹,搞得相爷十分没脸。 也有人说,女子妒忌犯了七出,相爷却始终不曾休妻,外面闹得再没脸,依旧让裴夫人以元配之身安坐相府。 此乃,裴相与夫人鹣鲽情深的明证。 没瞧见么,皇上听闻相爷的家事,还曾特地召裴夫人觐见,御赐金盏一只——里头盛得醋,美其名效仿明君贤臣。 此后,裴夫人有了“奉旨吃醋”的倚仗,抄外宅的事做得更带劲,裴安便也彰显出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从不与她计较,能避则避,真避不了的话…… 开玩笑,怎么可能避不了? 裴夫人到底一介女流,如何斗得过相爷,不过是相爷一笑而过,将她这些行径视为一种另类的情趣罢了。 莲夫人——唐如莲,夫家在京城经营了几家颇具规模的书坊,丈夫早逝,生意便交由她打理,识文断字,颇有几分才情,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 后来入了裴相的眼,则将书坊尽数变卖,只在甜酒胡同,相爷为她打造的金闺中安静度日。 裴安来,她便陪着谈诗论酒,不来,也很耐得住寂寞。 越是如此,裴安对她宠爱更甚,有时一连半个月歇在甜酒胡同,俨然比待在相府的日子多多了。 这时,一个着茜红褙子的妇人,从围成一圈的壮实仆妇身后挤进来,正是与莲夫人一同来的女伴,先前也坐首席。 她将手里的赏花帖抛在裴夫人面前,话说得掷地有声。 “唐姐姐今日是接了帖子来的,相爷与她同席,乃是出于一片关爱之心,夫人身为正室,这般当众让相爷没脸,难道还有理了?” 显然裴夫人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忤,斜眼瞟她,“你又是何人?” 红衣妇人被她这一眼瞄得心肝一颤,强撑着说道:“我是唐姐姐的朋友,夫人待怎样?” 裴夫人一笑,靠在椅背上,不再理睬她,目光仍冷冷注视地上的唐如莲。 红衣妇人也是打了腹稿才来出头的,大声道:“我乃良家子,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出身,难不成裴夫人想连我也一并打杀在此?皇城地界,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也没说你不是良家呀?” 裴夫人轻蔑瞥来,那目光看得红衣妇人满身不自在,“我打的是贱人,你若想来领打,便也跟她一样。” 那红衣妇人倒硬气得很,呛声道:“唐姐姐并非贱籍,又非相府下人,怎能由得夫人任意打骂?” 她觑着裴夫人的脸色,语声放软,“大家都是女人,何苦相互为难,夫人如此,无非是不如她得相爷欢心,既如此,何不大度些,接了我姐姐进门,皆大欢……” 话未说完,裴夫人勃然大怒,“放屁,京城哪个不知,我裴府的规矩,绝不抬小妾进门,你再敢说一个字,信不信我叫人撕烂你的嘴!” 红衣妇人席地而坐,哭喊声引来更多的人围观。 “妾身一介女流,与相府并无相干,来此赴宴,也是得着主家请柬,怎地裴夫人就可随意辱骂殴打宾客。” “还请诸位评评理,莫不是身具诰命,便可为所欲为,想打就打,想杀就杀,那裴夫人今日便打死我吧,我家中上无高堂、中无夫婿、下无子女,无人替我喊冤鸣鼓,就是死在这儿,夫人也不怕官司缠身……”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裴夫人如何收场。 女眷心中,多数是站裴夫人的,说到底,哪个情愿后院姬妾成群,丈夫左拥右抱? 奈何世俗礼法在这方面并不优待女人,若是不怕丢脸,或累及家人,如裴夫人这样做的人,一定还会更多。 然而红衣妇人一番话,把裴夫人的路堵得死死的。 叫人当众羞辱唐如莲可以,真要把人打伤打残,裴夫人也要吃挂落,红衣妇人正是吃准她这一点,才敢当众虎口拔须。 裴夫人倒真不是恃强凌弱,若她是那种光会胡搅蛮缠的蠢妇,也不可能在裴相手里活到现在。 后路被堵,她当机立断撂开眼前这两个贱人,另寻突破口,找个台阶好离场。 锐利眼锋飘过满场,阮柔立在人群中,脑中蓦地警铃大作,就要缩到姚氏背后。 但是已经迟了。 “三丫头!”裴夫人一手指来,叫阮柔无处遁形,“往哪儿躲呢?出来!” 阮柔避无可避,从一脸狐疑的姚氏背后走出来,硬着头皮上前,“裴夫人安好。” “你叫我什么?”裴夫人眼神冰冷,却笑得很欢畅,“三丫头啊,你小时还唤我一声姨姥姥,如今怎得这般见外?” 阮柔赌咒发誓,就算她年幼无知那会儿,也绝不会叫出这么恶心的称呼。 名份上,明氏是阮柔的嫡母,而裴夫人是明夫人的义妹,也就是明氏的姨母,因此,阮柔的确该叫裴夫人一声姨姥姥。 阮柔闭口不答,挺直腰杆直视裴夫人。 传闻她与义姐岁数相差颇远,跟明家大小姐倒是年龄相仿,今年还不到四十。 想是早年生活艰苦,两手粗糙,面上多有斑纹,兼之装扮老相,与人至中年、依旧玉树临风的裴相站在一处,不似夫妻,倒像母子。 见她抵死不从,裴夫人毫不掩饰猫儿戏鼠的恶意,“到底是小妾生的,教养得没规没矩。” 阮柔喉头哽住,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她在家敢于顶撞婆母,是因为沈老夫人是个要脸面的,恶言相向,只为逼她就范。 但裴夫人不一样,她惯于破罐子破摔,分明只是拉她当垫背,就这么跟着破瓦片一块儿跌得粉碎,太不值当。 “你就该多学学你大哥。”裴夫人说起阮承宇,眼中满是炫耀,“阮家将来就指望承宇一个人了,你们姐妹两个,可要掂量清楚,莫要跟你爹一样犯糊涂。” 阮柔面无表情听着,口不对心地附和,“夫人说得是。” 这就是她们娘儿仨不爱出门应酬的原因,其他人私底下议论阮家是非,不过是过个嘴瘾,到底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谁没事天天盯着别人。 明氏是明家最后的留存,也是裴夫人报恩旧主、坚定守护的对象,碍于只是干亲,手伸不进阮家内宅,在外却从来不留情面,非要把方苓母女三人摁进泥里才肯罢休。 言语羞辱还不够,裴夫人仗着长辈身份,吩咐一众身强体壮的婆子,“今日我便来教教你晚辈该有的规矩,让她跪下。” 一声令下,众婆子齐齐拥上来,阮柔身体止不住轻颤,脚下却死死站定,誓要负隅顽抗。 周围的人皆面面相觑,却无一人胆敢上前,包括姚氏,惊得掩住了口。 “住手。” 清朗的声音不大不小,沈之砚不知何时来的,隔开众婆子,站在了阮柔身后。 隔着单薄的夏衫,阮柔后背触到他温热的胸膛,战栗如同春阳化雪,顷刻间变作一股暖流,如解冻后、滋润大地的清泉,汩汩流淌进四肢百骸。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第几次了,阮柔一时数不清,每每危机时刻、无助关头上,都是沈之砚为她挺身而出。 她像是被一双无形大手撕扯成两半,一面是猜忌,另一面是依赖,叫人无所适从。 “师母,阮氏嫁作沈家妇,若论辈分,还该从学生身上算起。” 沈之砚语气平和,牵过阮柔的手,与她并肩而立,“若她有礼数不周之处,也是我这做夫君的未能善加教导,惹得师母不快,还请见谅。” 他带着阮柔齐齐躬身,行了个无可挑剔的晚辈礼。 裴夫人一滞,望向沈之砚的眼神带了些许厌憎。 她从前颇看好沈之砚,早在女儿及笄,裴安有意招他为婿时,裴夫人看他,便如当年在明府初见裴安,此子日后必可出人头地,她的眼光从不会错。 谁知沈之砚竟不识好歹一口回绝,之后却又迎娶了她最讨厌的阮家女,令她好生气闷。 就在这时,身后草丛里传来唏唏嗦嗦的响动,紧接着,游鸿乐一头钻了出来,裴琬莠手拿长竿追赶,两人一前一后撞进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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