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虫儿又怎么啦?” “昨儿忙忙递信找我要人, 柜上四五个大掌柜都叫她借走了,说她手上有几单大买卖,跟我要路子走货。” 阮柔不动声色挑了挑眉, 似乎有些猜到, 阮桑打算做什么了。 抱怨一阵儿女冤家,方苓垂下眼, 探询地望着女儿, 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压低音量。 “你真打算见他?” 阮柔神情一滞, 偏开脸去,故作轻松地笑,“我和阿修这么多年的交情,他险死还生,难道回来了我都不去瞧上一眼。”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方苓口上说着支持她跟沈之砚和离,到底婚姻之事不该草率。 心疼女儿是其一,她若想继续,哪有当娘的反去硬拆的道理,“既然你有意跟沈之砚过下去,从前的当断则断,单独见面总是不好。” “怎算是单独,这不是有阿娘陪着我么。”阮柔轻笑。 方苓嘁了一声,“要是叫老太太知道,非得气够呛。” 阮柔吐了吐舌头,揉搓着阿娘的手,半晌没吭声。 祖母知晓,顶多抱怨阿娘过于纵容,今日她偷偷上青台山去见翟天修,若被沈之砚察觉,那才是凶险莫测。 一个早上,她在沈之砚跟前战战兢兢,生怕他临时改口,说要陪她一起,乃至心不在焉,更衣时差点把他朝服撕破。 引来沈之砚无声的注视,那双沉冷无波的眸子凝在她身上,似乎早有知觉。 * 此时,沈之砚经宣武门出宫,身边一路同行的是禀笔太监桂保,他双手笼在袖中,步履不急不徐。 “沈大人想要秦献,倒也不是不行,圣上既已将军械案全权交托在大人手上,他是人证之一,自该随你传唤。只不过嘛……” 桂保娇若女子的眉眼间冷意凛然,“他与本座相识于微末,追随圣上那些年,是可以交托后背的交情,沈大人把人弄到诏狱去,那就成了板上鱼肉,任你宰割。” 眼下虽是同为圣上办事,但于私,他跟沈之砚的那点恩怨还未揭过。 过去想杀的人,他沈之砚非要保,如今桂保有心保全秦献,这人又来跟他做对,真真可恶。 “国有国法,沈某自不会滥用私刑。” 沈之砚冷淡回应,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丝毫不卖东厂大总管的面子。 “桂公公既发了话,那我现在便去郡主府拿……” 他清雅一笑,改口道:“请人。” 桂保气得七窍生烟,但到底理智未失,沈之砚连秦献的栖身之地都已知晓,自是对他有过诸般调查。 上次面圣,陛下只略问了秦献几句,看那意思似乎不打算深究,只是未允他想回十二监的请求。 桂保心下微惊,情知圣上还是对秦献生了疑,许是有什么确凿证据,已经被沈之砚拿住。 他脸色沉肃,默默看着沈之砚扬长而去,与秦献过去的情谊再重,自然也抵不得皇命,桂保不需思量,心头已有定论,只是…… 沈之砚一而再与他作梗,半点情面不留,将来也不可能有合作的机会。 * 抵达光通寺已将近午时,用过斋饭,下午的佛事由茂德禅师亲自主持,仪式繁琐冗长,阮柔熬着时辰,等人等得心焦如焚,最后还是忍不住,拖了个蒲团跪到方苓边上,小声问道: “阿娘,不是说好的申时么,这都快酉初了,他怎么还没来?” 怕的是翟天修爽约,她好容易找到个借口出来,今日见不着,下次不知要到几时。 “三年都过来了,一个时辰就把你急成这样。”方苓眯开一只眼,到底女儿是不是还存着心思,这会儿她也说不准。 “阿修的信送到府上,我也觉得挺纳闷呢,你说,他回了京,为何不直接来家,倒是见外得很,约你在外面见。” “他……大抵是有难处吧。” 阮柔低低说了句,前世,翟天修回京,身负边关机密,得缘面圣,才有了之后风光大盛的接风宴,以及赐封。 “阿娘你先跪着,我上外面走走。” 她索性出了佛堂,沿着回廊往后面的通明殿走去,行出几步,这才记起,那盏长明灯已经叫寺里撤下了。 一个小沙弥从旁跑过来,将一张纸条塞进她手里,二话不说,又跑走了。 阮柔微一愣神,搓开纸一看,上面写着“杏花微雨”四个字,不觉唇角上扬。 小时候每年立春前后,阿娘都要来光通寺上香祈福,也便成了她和阿修一年一度踏春赏花的时节。 阮柔抬眸眺望山腰处的杏林,只是如今盛夏,哪里有杏花可赏。 花林依旧,只是少了一地纷落的杏花,枝头葱郁,浓荫蔽日,明灭的光影洒下斑驳碎光,映照得故人面容模糊。 翟天修刚来阮家那时候,他十岁,她六岁。 春日他带她放风筝,夏夜在后园的草丛里替她捉萤火虫。她住的小院里,有他搭的秋千架。 阿修没来之前,她只能追在阮桑后面,求着带她玩,常被“坏”姐姐整蛊得哇哇大哭。 他来之后,换阮桑削尖脑袋,想加入她和阿修的小圈子。 阿修替她出气、打抱不平,让她吐气扬眉,是她最好的玩伴,不论他在做什么,只要喊他的名字,他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面前,无奈又仗义地问:“又怎么啦?” 他一直是那么阳光,开朗爱笑,直到有一次,阮柔发现他在园子里偷偷烧纸,祭奠死去的家人,追问之下,才知晓,他竟然有那么凄惨的身世。 她抹着眼泪问他,为何要躲起来烧,阿娘又不会责怪你。 为何这些伤心事,不告诉她,他们不是好朋友么,好朋友,就该分享所有苦乐。 他扬了扬眉,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已经不在了,但肯定希望我过得好,我是男子汉,不兴哭鼻子。 阮柔后来把这些告诉祖母,祖母抚着她的头发说,阿修是个懂事的孩子,寄人篱下,若成天把苦痛挂在脸上,岂不惹人厌烦。 怜惜还来不及,怎会烦? 小小的阮柔不懂,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明白,阿修的仇人是烨王,来头太大,他不想牵连阮家,所以只字不提。 阮柔手扶花枝,目光温柔如水,含笑瞧着不远处的高大身影。 翟天修等待多时,见她驻足,即刻阔步上前,离得不足尺许的距离,阮柔向后轻退一步。 他微微愣怔,面上的欢欣似有片刻凝结,旋即朗声一笑,“阿柔。” 低沉的嗓音,已与三年前大不相同,灼热的目光胶着在阮柔脸颊上,滚烫的热度如有实质。 阮柔仰起头,恍然发觉,其实沈之砚与他身高相仿,仰头的角度,与平日并无两样。 视线缓缓逡巡,在这张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脸,一寸寸,似情人温柔的爱抚,最终定格在那条刀疤上。 她以目光,做完了前世亲手做过的动作,柔声道:“阿修,你终于回来了。” 曾经说过的话,这次因早有预见,她没有落泪。 淡淡的疏离,翟天修感受到了,心有失落,抬手抚了抚脸上的刀疤,哂然而笑,“变丑了是吧,阿柔都不敢认我了。” 明澈的杏眼流露欢快,阮柔笑着摇头,“不丑,倒是更好看了。” 引来男人爽朗的大笑,两人在林间信步而走,这里是他们曾经玩熟了的地方,不约而同,朝湖边的凉亭走去。 重逢之喜,讲述三年来各自的经历,天各一方,阴差阳错的遗憾,一切与前世一样。 阮柔坐在亭中圈凳上,翟天修则隔着栏杆斜倚柱边,两人一站一坐,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相谈一如往昔。 但她的心境,早与前次不同。 “阿修,你在西北,可曾见过烨王?” 翟天修语声一顿,面上欢容落尽,沉默片刻,他沉沉点头,“见过。” “那时我被归在延德卫所麾下,康指挥使是父亲旧友,对我多有照拂,开战前,烨王也有到场,自然是见过的。” “他……”阮柔斟酌着措辞,幼时对烨王的憎恶和不齿记忆犹新,“那狗王爷害得你家破人亡,阿修,你不会放过他的,对吧?” 翟天修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默默注视着她。 八井巷那夜后,他至今未去找过林琼,京城总号出事,莫义被擒,林琼应是被人严密监视,眼下他不能冒这个险。 “金刀商行的事,琼姨应该跟你提过了吧。”他缓缓说道,“那是我翟家的产业,我要拿回来,不能任由它毁在梁泽手里。” “但……”阮柔几经犹豫,那夜八井巷所见,灶丁们的艰辛令她震撼,但她不会听信一面之辞,便相信翟天修是盐枭。 她垂下头,一时无法再问。 翟天修目光落在她发顶,如鹰隼般税利的眼中微微闪动,心情复杂难辨。 京城的货被烧,他不得不更改计划,提前回来,更清楚知晓,做这些事的人,正是她的夫君——刑部侍郎沈之砚。 “这三年落在蒙古人手里,若不是想着世上还有烨王这个仇人,他活着一天,我就不能屈辱地去死。” 听着这话,阮柔猛地抬起头来。 前世他也曾说过,支撑他活来下的人,却不是烨王,而是她。 这次为何改了口。 她眼中的质疑太过明显,像一把利刃,直直捅进翟天修的心口。 “商行落在烨王手里,我要拿回来,须得……虚与委蛇。” 翟天修语声艰涩,伏身重重握住她肩头,“不论你听过什么,一定要相信我,阿柔,我……从来没有变过。” 白皙玉指覆上他的手,“阿修,我怎会不信你。” 前世一直到接风宴,她才得知翟天修携带机密面圣,事前他未曾向自己透露半分,眼下她无法道破。 本想借烨王和金刀商行,探问一二,不知是她太过直接,还是为何,翟天修的敏感超出她的预期。 令她心生愧疚,不得不说,沈之砚几次三番的暗示,多少有些影响她的判断。 手背传来柔软的触感,多么熟悉,过去他曾无数次牵过的手,如今却不敢主动触碰。 翟天修弯着腰,保持这个姿势,她鬓边被风吹起的青丝拂在他脸上,贴着那道疤,竟感到微微刺疼。 他移开了一点,摇头苦笑,“你从前说话一向直接了当,三年未见,到底是长大了,学会含蓄了。” 阮柔讪讪而笑,不好意思地松开他的手,向后仰起头,似避开他,又似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些,口吻故作轻松: “给蒙古人干了三年活儿,你要是能搜集点儿那边的情报,可是大功一件呢。” 听着像玩笑,她眉眼弯弯,抛砖引玉。 “呵。” 翟天修朗眉一挑,竖指在唇,这是从前他们说秘密前的小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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