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向外行去,轻声道:“母亲,其实你早就想这样了吧。” 沈老夫人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回应致命一击,“沈之砚,你狼子野心、六亲不认,当年害死琛儿,更害得你父丧命,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绝户的煞星。” 沈之砚脚步蓦地顿住,从后望去,只见他双肩不停颤抖,受伤的手上,白布迅速渗出鲜红。 “不、……” 此刻他的脸上,那层常年伪装的面具寸寸皲裂,阴鸷与偏激争相爬上锦绣皮囊,脖子及额角的青筋冒起,一突一突跳动,儒雅面目狰狞可怖。 “不是……” 低喃声戛然而止,唇边扯出个恶狠狠的冷笑,沈之砚头也不回,大步向外走去。 右腿不便,在门槛上抬得不够高,猛地磕了一下,他抓住门帘的手太过用力,顿时将那张湘妃竹漆金彩鸾帘给扯下来,片片碎裂散落于地。 足上的软底布鞋重重磕在门槛上,却一点也不疼,他低头望着鞋头右侧下凹的一点,那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一枚可以被撞疼的脚趾。 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暴怒的心瞬间平静下来,薄唇牵动,流露一丝更加苦涩的笑。 “沈之琛如珠如宝,而我……只是一块无人问津的顽石,母亲,这么多年了,你掂掂你的心,偏么?” 沈之砚轻声说完,缓步离去。 在他身后,沈老夫人颓然坐倒,心头百般滋味,说不出是解恨,还是害怕。 琛儿是姐姐唯一的孩子,仅看琛之一字,便知他父亲付出了多少宠爱,将对姐姐的所有情意、思念,通通倾注在幼小的孩童身上,分不得半点给他们母子。 沈之砚五岁那年,小安氏在后花园的荷塘边,亲眼看见他把哥哥的头死死按在水里,她当时吓坏了,拖着湿透的裙摆疯了一样蹚进池里,把人救了回来。 她心有自责,更多的是后怕,并未将这件事告诉丈夫。 起初她想着,亲不间疏,琛儿小小年纪便没了娘,她多疼他些,砚儿是她的亲骨肉,长大懂事后自会明白。 那之后,她暗中观察沈之砚,发现他性子阴郁,极为敏感,后这一点,倒真是随了他父亲,伤春悲秋,连树上跌落朵花,都要掉上两滴眼泪。 自此之后,她对沈之砚的管教便开始严厉,想将儿子的脾性给掰回来。 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三岁,沈之砚十岁那年,兄弟二人一同在庄子上学骑马,那日教习师父有事走开,回来时发现廊间新近刚得的一匹烈马不见踪影,一同消失的,还有一对小兄弟。 后来,下人在庄外的山路上找到马,还有倒在不远处,头颈断裂而死的沈之琛。 当时遍寻不见的沈之砚,直到天色全黑,才一瘸一拐从山上下来。 烈马驯服时日未长,若非骑术精湛,便是大人也不敢骑。 当时沈之砚只道,哥哥偷了马骑出去,他在后面追赶,并未见到哥哥是怎么掉下来的。 所有人都相信这番话,毕竟他那时候比马腿高不了多少。 由始至终,唯有小安氏一人,坚信长子的死,是次子亲手所为。
第11章 兄与弟 ◎那就扔了,也不会给你。◎ 金乌西沉,沈之砚独自走回棠梨院,避静绕道后花园。 府宅买回来后,又花了一番功夫整修,府中人丁稀少,大多院落空置。 他在刑部做的,并非与人添财增福的差事,因此日常与朝中官宦走动不多,难得家中设宴,这后花园便也只是随意打理。 一片绿茵花海的正中修了座凉亭,沈之砚走进去坐下,环顾四周,早已没有旧日荷塘的影子。 自他五岁那年过后,母亲便叫人填了所有的水池、莲湾,除了水房,连府里的几口井都叫人拿厚重石板盖得严实。 生怕他又把沈之琛弄死。 日影西沉,光线昏昏苍苍,将沈之砚的影子拖得老长,他低头解下腰间坠着的玉佩,半个巴掌大小,拿在手中随意把玩。 那日母亲拿出一块西域来的佛牌,大小比手上这玉佩小了一半,鎏金镶边篆刻细密纹路,佛像嵌在两块剔透琉璃中间,随着移动有不同颜色的光泽流动其上。 佛相生双面,一面笑容可掬,一面凶神恶煞。 “母亲今儿得了这件好东西,你们两个谁想要?”小安氏笑眯眯地问两个儿子。 “我!” “我、也想……” 哥哥性子活泼,跳起来大声响应,手伸得高高的,沈之砚嗫嚅着唇,一句话没说完,母亲已经把那块佛牌放在哥哥手心上。 其实她根本没打算让他们选,更没考虑过他会想要——沈之砚早就知道是这样。 后来他在荷塘边找到哥哥,沈之琛将那佛牌在手里抛来抛去,斜眼瞥他,“你想要么?” 沈之砚抿着嘴,过了一会儿点点头。 “嘿嘿。”沈之琛笑起来,继续抛,“母亲给我的,如果我玩腻了……” 他两个指头捏着佛牌的边框,对着阳光照了照,随后一扬手丢向远处,“那就扔了——也不会给你。” 沈之砚当时想也没想就跳进荷塘,池水只到膝盖,但底下全是淤泥,他艰难从泥里拔出脚,一步一步踄水前行,寻摸着大概的位置,弯腰在水里翻找。 岸上的哥哥哈哈大笑,坐在青石上,伏身抓起一团泥,远远朝弟弟身上扔。 “啪……” “啪……啪……” 水被两只小手搅得浑浊不清,始终找不到那块漂亮的佛牌,小男孩眼睛通红,一滴泪夺眶而出,砸在污水上,荡起一小片不起眼的涟漪。 他直起腰转过身来,“啪”,一块更大的泥砸中额角。 “哈哈哈哈……”哥哥拍着手,笑得在青石上前仰后合。 弟弟狼狈站在水里,扎着两只泥手,头上滚下两条泥道子,洇进眼睛里,让他看不清东西。 眼前似有红芒,小小的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热流淌进冰冷的四肢,沈之砚快步在泥里跑起来。 他冲到岸边,一把揪住哥哥的衫子,将他拖进水里,牢牢摁住。 做这些的时候,他心里什么都没想。 眼下沈之砚约摸能确定,凉亭所在,便是当日他准备淹死沈之琛的地方。 母亲时刻都在警醒他,用一切可用的手段告诫他,记住当年的罪恶,改邪归正,迷途知返。 沈之砚起身走出凉亭,将这片昔日泥潭与如今的花海尽数抛在身后,冰冷的脸上表情一寸寸柔和下来,再次恢复清隽疏朗、端方典雅。 回棠梨院去,阿柔在等他,当年那个曾照亮过他心灵的小姑娘,还在等他。 院门上挑着两盏灯,橘黄光影微微晃动,庭院里安安静静,上房漆黑一片。 沈之砚步履一滞,心下微沉。 云珠从后面快跑上来,先一步进去点亮屋里的灯。 “夫人呢?” “夫人……”云珠紧张地攥住火折子,“在、在小厨房,不知老爷回来了,奴婢这就去唤她。” “别催她,慢慢来即可。”沈之砚声音瞬间柔和下来,眉眼含笑,蹒跚行至圆案边坐下。 “老爷……可要奴婢扶您去榻间躺下?”云珠见他腿脚不便,大着胆子问道。 “不必。”沈之砚应道,“你去忙吧。” 云珠心里松了口气,感觉老爷又变回来了,她也就没那么紧张,甚至多问了句,“老爷可要喝茶?” 沈之砚微一点头,“好。” 云珠斟了茶奉至案上,慢慢退到门口,出去关上门,随后一溜烟奔去小厨房。 沈之砚安静坐好,等着吃阮柔亲手做的荸荠糕。 作者有话说: 佛牌这段情节真实发生过,在我和我姐身上,包括对话,不过她没真扔,我也就没机会去捞,更没机会把她头摁水里,哈哈。 现在独生子女较多,可能有些人不大能体会,父母的偏心,会给童年带来多大的阴影。 我姐有病(字面意思哈),从小父母就叫我让着她,皮肤问题(不是溃烂不会传染,但是终身的),走在街上会引人侧目的那种。 从上小学起,和她一起出门,我总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自居,像个好斗的小公鸡,谁看她一眼,我就冲上去叨谁。 不过现在,已经十年没跟她说过一个字了。
第12章 巧言令色 ◎一匹披着精美人皮的豺狼。◎ 片刻过后,门外传来裙裾摩擦的声响,阮柔两手空空推门进来,见了他温婉一笑,“您回来了。” 说完回头,吕嬷嬷带着小丫鬟进来摆菜,碗碟工整排列案上,阮柔持巾箸立在一旁,“您的手方便吗,可要妾身喂您?” 沈之砚仰头看她。 “坐下来一起用吧。” “好。”阮柔从善如流,坐下后替他盛粥布菜,一应与平日并无两样。 应该说,她初初嫁到沈家时,便是这般恭顺的姿态,但在两人第一次用饭时,这些规矩就被沈之砚和和气气地迸除了。 虽然伤了右手,但沈之砚左手也能写一笔漂亮的行楷,吃饭用筷自然不在话下。 此时他左手拿着筷子,在桌上扫了一圈,并没有瞧见荸荠糕,眸间微冷。 阮柔给他挟了些清炒芦蒿,并一勺姜汁鸡丝,口中含着歉意,细数先前刘太医交待的忌口,“那些都吃不得,小厨房便只做了这几样清淡的,还有啊,您这些天记得别吃辣。” 沈之砚外表看起来,是位皎洁如月的浊世翩翩佳公子,甚至带点清冷的气质,但其实口味偏重,尤其嗜辣。 不过他在外宴饮从来不碰,只在棠梨院,才会依着口味挑选吃食。 她殷勤布菜,半晌才后知后觉看向沈之砚,唇瓣轻抿,“哦,您说想吃荸荠糕的……” “刚还是吕嬷嬷提醒我,荸荠寒凉,您今日……还是不吃了吧。”她笑盈盈挟了一块红豆糕到他碟里,“今日大厨房送了些新晒的红豆过来,制了这糕,您尝尝可还够甜?” 红豆磨粉调馅颇费时辰,这么点时间,自不是她亲自下厨做出来的。 沈之砚心里空落落的,视线自她娇美的脸庞掠过,凝注窗外黑漆漆的夜色。 就像一个人奋力对抗下坠,怀着满心希翼攀至彼岸,这才发现,彼岸——不过是另一潭更大更深的泥沼。 分明一个时辰前,她还心怀感激照料周全、满口答应给他做吃食,眼下切切叮咛、关怀备至,拿一桌子厨娘做出来的东西,巧言令色糊弄他。 沈之砚收回目光,面色平静挟起红豆糕咬了一口,微微点头,“吃饭吧。” 阮柔低着头,手里的勺子缓缓搅动粥碗,桌子底下,足尖紧张得抠地。 设计她遇险,再施以营救,三年的枕边人令她感到如此陌生,先前的感激此时想来真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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