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生陆陆续续出来了,谭昭昭看着他们冻得青紫的脸,走路都歪歪倒倒,不禁焦急朝人群中张望。 没多时,张九龄提着考篮,边走边同张旭说着话,一并走了出来。 谭昭昭见张旭袖着手,冻得不住跳脚,张九龄脸色稍微苍白,顿时微微松了口气。 张九龄抬眼打量,看到立在马车边的谭昭昭,眼里立刻浮起了笑容,同张旭道别之后,大步走了过来。 千山迎上去接过考篮,张九龄道:“外面冷,先上车去吧。” 上车后坐下,谭昭昭摸着他冰凉的手,将暖手炉塞进去,问道:“大郎身子可还好?” 在考试的途中,有人被冻得直接倒了下去,张九龄想起就后怕。 张九龄搂着谭昭昭,说了考试时的情形,道:“多亏昭昭用心给我做了厚皮裘,早晚的时候,些微有些冷,其余时辰还好。” 谭昭昭这才问道:“大郎考得如何?” 张九龄冲她抬眉,地道:“昭昭且等着放榜就是。”
第四十二章 张九龄看上去志在必得, 谭昭昭清楚他的前程与本事,在放榜之前这段时日,是他们最放松, 最痛快的一段闲暇时光。 尚春寒料峭,连续几日晴天,柳枝绽放了新芽,长安城就春意涌动了。 芙蓉池的芙蓉尚未露出水面, 赏春的百姓就迫不及待穿上了春装,相携着前来游玩。 谭昭昭同张九龄随着走了一段路, 人潮拥挤,便相约着前去灞桥。 灞桥迎送乃是长安一景, 天天上演着悲喜离别, 送行的友人亲人折柳枝相送, 远去的离人泪湿衣襟。 翘头盼望的友人亲人, 同远道而来的归人, 含泪喜悦叙着离别的相思,携手相庆。 谭昭昭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张九龄手垂在宽袖下, 悄然去拉她, 忍笑低声道:“昭昭, 快些走,你看他们都在看你呢。” 有不舍亲人离开的行人朝他们来回打量, 谭昭昭赶紧别开头,同张九龄快步走开。 张九龄面上不动声色,藏在宽袖下的手指, 却轻轻挠了挠谭昭昭的手心。 谭昭昭不客气回挠,张九龄整个人都僵了僵, 再回敬挠她。 两人乐此不疲,你来我往。 张九龄最终先败下阵来,“昭昭,我认输。” 谭昭昭得意地冲他挤眼,牛气哄哄。 张九龄一本正经地道:“在外面呢,姑且算昭昭赢。” 若在家中,豹子就该要吃她了。 谭昭昭想着这些时日的纵情狂欢,她脸颊滚烫,心尖同河中的春水般,随风荡漾。 从灞桥来到安昌坊, 慈恩寺的五层佛塔高高耸立,乃是当年玄奘大师任主持时期所建。上到塔顶,便能俯瞰整个长安城,可惜如今塔内不允许游人进入,只能在远处观望。 谭昭昭虽不信佛,想到玄奘大师的大名,在大殿内宝相庄严的菩萨面前,规规矩矩跪下磕头参拜。 张九龄双手合十,跪在蒲团面前,默念了许久,手心向上,虔诚稽首大拜。 时辰不早,两人一并离开。上了马车,谭昭昭问道:“大郎先前在菩萨面前求什么?” 张九龄笑道:“不告诉昭昭。” 谭昭昭呵呵道:“大郎就算不说,我也知道。明朝就放榜了,大郎所求,无非是高中,能一展心中抱负,父母长辈身体安康,天下太平。” 张九龄问:“昭昭呢,昭昭在何处?” 谭昭昭咦了一声,道:“还替我也求了?” 张九龄不悦地道:“我怎能忘了昭昭!” 谭昭昭见他真有些生气,忙扑上去,在他胸前蹭来蹭去:“我说错了,大郎莫要生气呀。” 张九龄哪挡得住,顺势搂住她,连声道:“好好好,我不生气。不过昭昭,你先前所求中,可有我?” 谭昭昭啊了声,坦白地道:“我什么都没求。” 张九龄愣住,谭昭昭道:“我向来相信,求人不如求己。” 求人不如求己。 张九龄喃喃念叨,不禁笑了起来,道:“我不如昭昭也。” 谭昭昭摇头,道:“只是我这般以为,大郎如何以为都行,求同存异。大郎同我不一样,出仕为官,须得有人举荐提拔,还是要求一求。” 朝中局势混沌,看似一片太平,实则暗流涌动。 一日未张榜,就始终存在变数。张九龄虽以为自己十拿九稳,但若是出了差错呢? 中进士并非就可出仕,往年的进士,还有好些未能得到一差半职。 如今的情形是,为了安顿官员,朝廷新设了许多职位。 此举虽多出了空缺闲差,同时也造成了冗官,腐败滋生。 求同存异,却也要顺势而为。 张九龄琢磨着谭昭昭的话,脑子一片澄明。 想要扭转与变革此种局面,得融入进去,静待时机的到来。 张九龄搂着谭昭昭,温声道:“我还是不如昭昭也。” 谭昭昭被搂得太紧,她扭动挣扎,道:“我就是空口白牙说说罢了,大郎快放开些,好热啊!” 张九龄声音上扬,嗯了一声,放开她,手伸了过去,道:“昭昭热了?我替昭昭解衣。” 谭昭昭挡住他的手,反守为攻,朝下一探。 张九龄深深吸了口气,脸色瞬间涨红,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低低道:“昭昭,你好久都未曾这般过了......” 车外车马穿梭不绝,热闹喧嚣。车内春意盎然,浅语低喃。 张九龄眼尾泛红,拿着罗帕,仔细擦拭着谭昭昭的手。 谭昭昭伸手夺过来,道:“大郎这时再擦,可是晚了些?” 张九龄亲着她的脸,道:“先前情难自禁,顾不着了。” 连洁癖都忘了,谭昭昭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张九龄笑意浓浓,道:“昭昭,等下我们回去吃酒。” 平时张九龄极为克制,酒水只浅尝辄止,倒是经常拦着她,不许她多吃。 如今他主动提出吃酒,谭昭昭望着他眸里的暗色,一下就明白了他的那点心思。 张九龄朝他抬眉,不加掩饰地道:“昭昭吃得微醺时,最为热情不过。” 谭昭昭:“......” 回到家时,太阳已西斜。更衣洗漱完,谭昭昭从净房出来,看到张九龄已经换了身薄锦袍,发髻放下来垂在身后,如缎子般泛着乌黑的光泽,修长的手指,握着琉璃盏,里面的葡萄酒嫣红。 他回头朝她看来,玉面薄唇,唇上染了酒汁,一改斯文端庄,美艳如妖。 谭昭昭心一阵酥痒,仅就着他的美色,她便能吃上千杯。 可惜两人刚吃了两盏酒,张旭不请自来。 谭昭昭对张九龄道:“大郎赶紧出去迎一迎,我先让眉豆收拾一下,再去重新备些酒菜。” 张九龄只得起身穿衣,道:“昭昭,等我明日放榜之后,我们再一并庆贺。” 谭昭昭应了,思索了下,唤来眉豆吩咐了下去,“等下你去看看雪奴可得空,若她在,就邀请她来家中玩耍。” 眉豆收拾了食案出去,谭昭昭去更换了一身衣衫去到前厅,张九龄领着张旭进来了。 谭昭昭上前见礼,张旭作揖回礼,道:“不请自来,还请娘子见谅。” 谭昭昭客气地道:“哪里哪里,张郎君能来,寒舍蓬荜生辉。张郎君请坐,莫要见外。” 张旭道:“我就冲着娘子的这份爽快,方才贸然登门。娘子这般说,我就不客气了。” 张九龄同他一并在胡塌上坐下,谭昭昭知晓张旭前来,定是为了放榜的事情,寒暄了几句就回了屋。 眉豆同千山提着茶水点心进屋,张九龄斥退他们,亲自执盏倒茶,道:“伯高请。” 张旭盘腿随意坐着,吃了一口茶便放下了茶盏,向来的洒脱退去,难得烦恼地挠了挠头,道:“明日就得放榜,我这心里没底,想要来同子寿说说话。” 张九龄劝道:“待明朝便可知晓,伯高莫急。” 张旭再挠头,苦巴巴道:“我曾这般劝过自己,可我还是心里难安,连酒都吃得没滋没味了。眼见囊中羞涩,钱财花得快尽了,要是落第,何来的脸面归乡。” 张九龄听得心情很是复杂,心道张旭平时可是酒不离手,连酒都吃不下,看来是真正深受其扰了。 如果没有谭昭昭,换作他独自在长安,等待放榜的时日,定也一般难熬。 张旭家中算得富裕,他平时喜好吃酒,呼朋结伴,前去平康里。 性情洒脱不羁,花钱如流水,却从未想过在长安置产。 张旭来自苏州,离长安路途遥远,如今钱花得所剩无几,家中送信送钱都来不及。 他如今不仅在长安有居所,另外的两间宅子赁了出去,每月都有进项。 就算不中,他还能安稳无虞留在长安,继续考试。 张九龄深感幸运,想着谭昭昭,心里暖意流淌。 两人同在一宅,只不在眼前,他已经开始无比想念她。 张九龄思忖了下,道:“伯高若有需要援手之处,只管开口就是。别的我帮不了,在吃住上,还是能相帮一二。” 张旭忙拱手道谢,道:“我知晓子寿兄的品性,若有难处,我定不会瞒着。眼下我尚能过得去,只听到了一二传闻,想要同子寿兄一议。” 最近张九龄同谭昭昭到处游玩,并未过多关注其他的事情。 闻言,张九龄并未急着追问,斟酌了下,道:“伯高兄既然称作是传闻,可得慎言呐!” 张旭挪动了下腿,神色难得肃然,道:“我就知晓,子寿兄与他人不同,口风严,值得信任。这件事,我从未同人说过,当时听过了,也就当做闲话罢了。” 说罢,他倾身前来,小声道:“听说沈员外受赇,贪得无厌,收取了无数考生士子的钱财。且等着吧,待得张榜之后,估计还有一番扰攘。” 今次春闱由尚书省的考功员外郎沈佺期主持,他要是收受钱财舞弊,榜单就不公平了。 权贵子弟无需科举,真正有门道之人,也能得大官举荐出仕。 科举是眼下的寒门子弟,唯一的出路。若是科举不公,彻底断了寒门士子的前途。 张九龄叹了口气,眼神一片清明,道:“伯高,且不提天下,端看长安城,英才不知凡几,不如意者乃是常事。事情尚未见分晓,且莫要过于担忧。物极必反,若沈员外做得太过,朝廷肯定会给士子们一个说法。既便朝廷给予了公平,可这份公平,着实有数。” 张旭何尝不知,大唐有才能之仕比比皆是,在权贵当权的世道,难有出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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