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人都帮不上忙,谭昭昭当机立断,道:“走,先去皇城前找千山,若得不到消息,再去你的酒庐。” 酒庐里消息最为灵通,雪奴一寻思,忙吩咐仆妇备车,疾步跟了上前。 安上门外,候着无数的车马。谭昭昭看到千山站在车边,不时垫着脚尖朝门内张望。 厚重高耸的城墙矗立,羽林军身着戊装,威风凛凛守着大门,狭长的门洞深幽,将城内城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谭昭昭快步上前,千山听到声音回头,见状忙见礼:“九娘来了,大朗同张郎君都在里面,还未出来过。” 谭昭昭再次看向城门,道:“其他人呢,可有其他考生出来?” 千山道:“奴不知晓,只考试的结果,尚未听到有人谈论。” 谭昭昭静默片刻,道:“我去酒庐,若大郎出来,你同他说一声。西市关门了,我则会在家中。” 千山应喏,谭昭昭转身大步离开,同雪奴一起前去了西市。 西市门开了,春日晴好,里面人潮如织。 正值午食时辰,酒庐里客人坐了七八成满。谭昭昭走进去,不动声色听着他们的谈话。 果不其然,客人们都在谈论着春闱的事情。 “今科的春闱,怎地还未出结果?” “是啊,真是怪事,往年这个时辰,新科进士早就在庆贺了。” 有人听之一笑,遮遮掩掩道:“定是出了岔子,或有人舞弊,受赇,榜单无法服众,落第的考生当众闹事了。” “今年的主考官,好似考功司的员外郎沈佺期,听说此人......” 他的声音太大,同伴忙使眼色制止,声音戛然而止。 按说谭昭昭该着急,她此时反倒彻底平静下来。 无知才最令人可怕,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眉目,那股担忧就散了。 张九龄准备应考的情形,她最清楚不过,他一直清清白白。 若是他被牵连进去,那就是他的劫难。 前世张九龄仕途,起伏不平,从未一帆风顺过。 这点小小的坎,相信他能渡过。 谭昭昭很是乐观,她甚至想,张九龄说不定因祸得福了呢? 雪奴陪着谭昭昭去了后院雅间,见她眉目舒展,心下微松,道:“九娘,你坐一阵,我去给你拿些饭食来.....九娘可要吃些酒?” 谭昭昭道:“不吃酒了,还是得保持清醒。” 雪奴先前亦听到了客人们的说话,见谭昭昭此刻淡定自如,对她佩服不已。 科举这般大的事情,要换做自己,估计早就慌得六神无主了。 饭菜送上来,谭昭昭吃得干干净净。雪奴一粒粒挑着黍米,望着她,突然吭哧吭哧着笑了。 谭昭昭不解看去,雪奴放下木箸,道:“九娘,我算知晓了,为何张大郎为何待你那般深情。”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端起清水漱口。 雪奴道:“九娘同张大郎,某些时候看来,好似那孪生子一般。遇事不慌不忙,四平八稳。这份本事,常人可及不上。张大郎看到了自己,如何能不心悦。” 谭昭昭吐掉口中的水,斜睨着她道:“我就不喜我自己。” 雪奴惊讶地道:“为何?” 谭昭昭抿嘴一笑,道:“我自己太好了,我怕深陷进去,不好,不好。” 雪奴张圆嘴,捧腹哈哈大笑。 午后日光暖融融,院子里掉了一地的辛夷花,在地上铺了一层,跟花路般美好。 谭昭昭同雪奴小心翼翼避开落花,一并走着散步消食。 雪奴想了想,问道:“九娘,要是张大郎,我说若是,如果......” 谭昭昭闲闲打断了她,道:“没有要是,如果。既便有要是,如果,不过是暂时的困顿,总会否极泰来。” 雪奴长长咦了声,揶揄她道:“九娘先前还不心悦自己,怕深陷进去,其实呀,九娘早就对张大郎情根深种了!” 谭昭昭笑道:“他该有的前程,同我的喜好并不相干。前程归前程,我自己归自己。” 她的话说得绕,雪奴好一阵才理清楚。 张九龄是君子,谭昭昭也是。 就算他们夫妻相离,她也会祝愿他上青云。 太阳下虽温暖,雪奴还是情不自禁靠近谭昭昭,挽着她的手臂,亲亲密密靠近了她。 雪奴不时陪着谭昭昭,说笑吃茶点。到了西市快关门前,张九龄始终未见人影。 谭昭昭起身告别,雪奴要送,她拦住了,道:“铺子里离不得你,我没事,你留下来吧。多赚些钱,等我需要了,你可不能小气啊。” 雪奴立刻大包大揽应下,安排马车将谭昭昭送了回去。 下了马车,暮鼓悠扬,响彻长安。 夕阳如残血,映红了半边天。熟悉的马车,缓缓从巷道里驶了过来。 谭昭昭立在门前,笑望着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张九龄,他身上覆上一层金色的光,脚步轻快,朝她疾奔而来。 他张开双臂,如同大鹏展翅,翱翔万里。 她亦张开了手,热烈相迎。 两人紧紧相拥,张九龄不断亲着她的额头,脸颊,声音颤抖着,一迭声念道:“昭昭,昭昭。” 谭昭昭含笑回应,任由他搂着,紧贴在一起,朝门内走去。 庭院灯笼次第亮起,伴着夕阳,樱花瓣随风飘落,美丽,宁静温馨。 张九龄犹然觉着不够,干脆蹲下来,将谭昭昭背在身上。 她的心,隔着脊背,同他的心仿若跳动在了一起。 张九龄转头亲她,道:“昭昭,科举舞弊案发,我没事,武皇召见,我方迟了些归家。” 武皇! 莫非真因祸得福了?
第四十四章 “伯高昨日同我说了一些, 在榜单尚未出来时,沈员外郎就颇受非议。张榜之后,落第的考生, 当即吵了起来。” 饭后,两人在廊檐下围炉吃茶,张九龄说起了尚书省的事情。 樱花的花瓣,不是飘零, 他望着落花,神色迷茫, 透出淡淡的凄清。 “外面传言,沈员外郎攀附张易之, 深得武皇看中, 御制诗上才情过人。” 御制诗乃是各种庆典, 若生辰等时节, 天子身边有一群诗人做指定的命题诗。 称沈佺期御制诗上才情过人, 看似赞美,实则是嘲讽。 文人们的笔与嘴向来厉害,谭昭昭分不清孰对孰错。 可是, 她迟疑地道:“既受武皇看中, 考生如何敢闹起来?” 张九龄静静地道:“武皇上了年岁, 身子经常病痛,垂垂老矣。”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武则天想要控制,着实已经有些吃力了。 谭昭昭关心地问道:“那......武皇召见你,所为何事?” 张九龄安慰她道:“我没事, 昭昭无需担心。此次我在榜单上,武皇为了平息众怒, 便干脆亲自召见考中的士人,算是殿试复核。落第的考生,命平章事李峤李相代主持开制举。” 停顿片刻,张九龄道:“李相的名声......人多称他趋炎附势,攀附张易之,同是武皇的人。” 朝堂的关系太过混乱,张易之为武皇宠幸之人,在大唐权势一手遮天。 长安繁华,权贵多如过江之卿,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好比如庭院的花草,秋冬枯荣,春日再勃发。 “此次朝廷为了平息众怒,定会广授官职,我估摸着能寻个校书郎的差使。昭昭,这般最好不过,正好能避开眼下的乱象。都杀红了眼,在乱中,规矩礼法乃至律法,皆无用。 谭昭昭松了一口气,道:“我也是这般认为,大郎在长安无权无势,因此折损进去,于事无补,着实太冤了。”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她,笑道:“我知昭昭会懂我。” 谭昭昭冲他嫣然一笑,这时方想起张旭,问道:“张伯高如何了?” 张九龄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他落第了。不过他倒看得开,一心准备再考制举。” 谭昭昭道:“如此甚好,张伯高看似癫狂,实则心怀大志。惟愿他此次能取得好成绩,一尝心中所愿。” 张九龄轻点头,嗯了一声,长臂伸过,将她的柔夷握在掌心,突然深深颤栗了下。 “昭昭,当时的局面很乱。羽林军出动,差点就要动箭了。我当时在想,若是我无法安稳回来,便再也见不到昭昭了。” 谭昭昭虽没能见到当时的场景,从张九龄的声音中,亦能窥知一二。 政斗从来是刀光血影,路过玄武门,谭昭昭心总会莫名发紧。 张九龄侧头看过来,道:“昭昭,若我不在了,你可会再嫁?” 谭昭昭毫不犹豫摇头,斩钉截铁道:“不会!” 张九龄本来有些高兴,不过很快就迟疑了,道:“昭昭是因不想嫁人,还是因对我难以忘怀?” 谭昭昭认真思索了下,道:“肯定忘不了大郎,也有不想嫁人的缘由在。” 张九龄深思了下,道:“我惟愿昭昭能过得好,其实,忘记我最好。” 谭昭昭不同意,道:“非也非也,我是这般以为,有些美好的过往能回味,不失是一种幸运与甜蜜。” 张九龄赞道:“昭昭真是与众不同,先前伯高还不断夸赞呢,说是过两日,再登门拜访。伯高还特别指出,想要吃鱼片粥。” 谭昭昭哈哈笑起来,道:“得了他的字,价值千金,几碗鱼片粥算得什么,他尽管来就是。” 张九龄忍俊不禁,道:“张伯高的钱财快花用殆尽,正在考虑卖字画呢。我劝他,字画别多卖,多了就不值钱。他倒看得开,说能抵得过笔墨纸砚钱,就不算亏。反正胡乱写一通,写得差劲的,便卖给那些附庸风雅,看不懂的有钱人。真正懂得的,不要钱相送亦无所谓。我猜吧,他虽这般说,只是玩笑而已。张颠心高气傲得很,他做不出这些事。” 谭昭昭考虑了下,商议道:“大郎若是得了差使,就有稳定的进项。西边的宅子,有一间只赁了半年出去,要是张伯高着实没钱,寻不到住处,那间宅子,他若不嫌弃,借给他住可好?” 张九龄怔了一下,道:“好,昭昭。我的俸禄算起来,属于公中,算不得私财。不过,公中的钱财我能随意支取,宅邸的赁金,我替张颠补偿给你,不让昭昭损失。” 谭昭昭揶揄道:“大郎这可算是假公济私了?” 张九龄道:“昭昭,张颠是我的友人,接济他,无论如何都不应昭昭出钱。昭昭大方,心善,我怎能利用昭昭的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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