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凉意阵阵,谭昭昭却感到周身暖洋洋。 买宅邸时,谭昭昭本就打算,怀才不遇的大诗人们,在长安囊中羞涩时,能给他们提供一片遮风避雨之处。 张九龄并不以为他们是夫妻,他身为一家之主,当能随意支配,心安理得接受她拿出的嫁妆私财。 端方君子,有耳鬓厮磨的甜,有替她着想的尊重。 无论以后的日子会如何,谭昭昭都会记得,这个美好的春夜,他的美好。 过了两日,如张九龄所猜那般,沈佺期因受赇之事,入了大狱。 到了朝廷授官这天,张九龄受召,一大早去了皇城。 这天下了一场春雨,牛毛般的雨丝纷纷扬扬,瓦当的滴水,叮叮当当落入沟渠里。 傍晚时辰,张九龄方从皇城回来,肩上沾了细碎雨珠,晶莹剔透。 谭昭昭见他脸比寻常时白了些,薄唇淡红,不若以前的红润,心中一咯噔,迎上前关心地道:“大郎快进来,倒春寒,外面冷得很。” 张九龄朝她伸出手,手伸到一半缩了回来,道:“我的手凉,昭昭且等一等,我先去暖和一下。” 谭昭昭望着他前去净房的背影,看了眼滴漏,吩咐眉豆道:“去上饭食吧,准备一坛酒。” 张九龄从净房来到正屋,看到谭昭昭在倒酒,不禁轻笑一声,道:“昭昭又犯酒瘾了?” 谭昭昭道:“吃了酒暖和,大郎快过来坐。” 张九龄上前坐下,端起酒盏先抿了口,接着扬首一口饮尽。 谭昭昭看得愣住,到底未多问,提壶再替他满上。 张九龄握住酒盏,长长呼出一口气,将去皇城的事情,细细同她说了。 朝廷大量授官,上至四品的凤阁舍人,到九品的校书郎皆有。 张九龄被授官左补阙,左补阙掌供奉讽谏,行规劝天子,举荐人才之责,隶属门下省,秩六品。 谭昭昭愣住,从武则天此举来看,她眼下的处境,远比外人看来的还要艰难,打算扶植新的势力,为其所用。 张九龄起初的打算,最好不过的,便是得个九品的校书郎,不用卷进各方势力的风波中去。 眼下得了这个官职,远超于预期,值得庆贺之事,到底令人不安。 张九龄抬眼看向谭昭昭,唇上沾了葡萄酒的紫,伴着清冷的面容,双眸中透出的狠劲,莫名地妖艳。 “昭昭,看来,是不得安生了。昭昭,我不怕。既然天命如此,我什么都不怕!” 张九龄举起酒盏,同谭昭昭碰了下,琉璃盏清脆,将她从怔楞中拉了回来。 前世的张九龄,出仕之后,多年都寂寂无名。 既然出仕为官,哪有一帆风顺的坦途。 谭昭昭亦很快释然了,笑靥如花朝他举杯:“我得同大郎道喜了,恭贺大郎,不,恭贺张补阙。” 张九龄哈哈大笑,放下酒盏,探身过来,重重亲着她。 谭昭昭往后仰着躲避,嗔怪地道:“用饭呢!大郎不饿吗,午间皇城的饭食可合胃口?” “没昭昭在,味同嚼蜡。” 张九龄长臂一伸,不满地再亲了下,才放开她坐回去。 谭昭昭斜睨他一眼,既然他没事,剩下的葡萄酒,她就笑纳了。 张九龄见酒盏空了,谭昭昭的琉璃盏里,满满当当一大杯,他不动声色拿了过来,倒了一半在自己的酒盏里。 谭昭昭要去抢,不满道:“大郎既然不喜欢吃酒,倒去作甚,别浪费了。” 张九龄蒙住酒盏,拂开她的手,道:“我陪着昭昭吃。” 谭昭昭觑着张九龄的神色,心底暗自叹息,到底随了他去,唤眉豆再取了一坛酒来,陪着他一醉方休。 张九龄估计是藏着心事,难得吃得微醺,呆呆坐在那里,眼睛发直望着她。 快步入酒鬼之列的谭昭昭,平时吃多了酒,如今的酒量飞快见长。 两坛酒被张九龄抢了大半去,她尚还清醒着,手在他面前挥舞,小心翼翼问道:“大郎,你可还好?” 张九龄默不作声,还是那般盯着她。谭昭昭以为他吃傻了时,他突然嘴角上扬,张开嘴,一口咬住了她的手。 虽然不疼,谭昭昭还是甩手,哎哎叫唤:“快松开,松开,大郎莫非是小狗,别咬人啊!” 张九龄松开了她,眼里笑意涌动,那份笑,逐渐退却,眸光暗沉。 手撑在胡塌上,他纵身一跃,灵活地跳到了她身边。 谭昭昭只感到瞬间一阵天旋地转,她眼前是张九龄炙热的眼神,急促的呼吸。 密密沉沉的亲吻,仿佛淅淅沥沥的春雨,将她包裹住。 身前一凉,一热。 微微的刺疼随之袭来,张九龄呢喃道:“这才是撕咬。” 疼些许加重,谭昭昭浑身血液,轰地沸腾。 酒意伴着狂热,一并爆发。 窗棂外的春雨,在花草树木上沙沙作响,迫不及待早开的海棠花枝,映在高丽纸上,随着灯影摇曳。 纵然世事无常,人生的河流中,不知何处布满了暗礁。 任其春寒料峭,春雨扰人烦。 屋内香暖宜人,他们只管纵情狂欢。 张九龄紧搂住谭昭昭,待平缓之后,很快就又复起。 出韶关时,他们在小舟上,摇摇晃晃,驶向他想要的远大前程。 舟楫上,只得他们两人,互相作伴,彼此倚靠。 眼下,张九龄觉着,他们两人仿若又在小舟上,怒海波涛不断将他们抛起,又抛下。 心倏地提起来,再坠落,他兴奋快活得想大喊。 “昭昭。昭昭。”张九龄翻过身来,喊她。 谭昭昭不厌其烦,一声声回应。 张九龄每得一句回应,就止不住地笑。 脑子此时无比清醒,又无比沉醉。 幸好有她,幸得有她。
第四十五章 倒春寒之后, 热热闹闹的长安之春才算到来。 受赇的风波平息,几家欢喜几家愁。 得了官职的士人,怀着满腔喜悦应卯, 沈佺期判了流放。 流放之地远在驩州,隶属岭南道,比最偏的梧州还要更南之地。 驩州天气炎热,瘴气横生, 能安稳到达都极为不易,活着回来的话, 端看天意了。 张旭终是心灰意冷,连制科都不打算再考, 准备归乡谋个县丞之类的差使, 悠闲度日。 谭昭昭同张九龄一起相送, 在灞桥处道别。 柳树从绽放新芽, 到了如今的杨柳依依。 迎来送往的人络绎不绝, 欢笑与执手泪眼,互不打扰。 张旭潇洒照旧,虬髯都飞扬起来, 同张九龄携手, 哈哈大笑:“子寿兄, 谭娘子,就此别过, 待到有缘时,再聚长安一同饮酒!” 说罢,张旭毫不眷念转身上车, 车马进入宽敞的官道,手上挥舞着的杨柳枝, 在艳阳下渐行渐远。 翌日,张九龄便将正式入朝当差。 宅子离皇城不远,张九龄无需太早起身,在晨钟响起后亦来得及。 三品以上的大官,他们的宅子在坊的围墙上,可以开一道门随意出入。 张九龄的品级不够,谭昭昭想到快住到终南山的白居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于眼下的局势来说,算得上是幸事。 左补阙的差使,进谏推荐官员,进谏惹恼了上位者,举荐错人,举荐人亦难逃其咎,被牵连进去。 处处是暗流,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 谭昭昭相信张九龄的聪明,朝食后将他送到门外,道:“大郎去吧,我在家中等你归来。” 张九龄一身朱红的官袍,圆领处露出些许雪白的里衣,与往常的斯文清隽不同,多了贵气与威严。 长安城的官员上朝时,在天气晴好时日,大多骑马。 千山牵马候在一旁,张九龄低头理着官袍,接过缰绳,翻身利落上马,朝她俯身。 谭昭昭仰头,迎着他眼里的笑,情不自禁跟着笑起来,挥手道:“快去吧,别迟了。” 张九龄轻夹马腹,马扬起蹄子,沿着巷曲哒哒而去。 他在马上,不断回头。 谭昭昭立在门外,微笑相送。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梨花瓣,落在了谭昭昭的发髻上。花瓣雪白,乌发如云。 转过角落,谭昭昭的身影便不见了。 这一幕,深深印在了他心底。 张九龄转回头,收回视线,定定望着前方。 他未曾告诉谭昭昭,沈佺期判流放时,两个幼子并妻子韩氏一并在其中。 妻子到处求情,拿出所有的钱财,替她与两个幼子求一条生路。 张九龄紧了紧手上的缰绳,他不能让他的昭昭,遭受如此的折磨。 谭昭昭转身回屋,这些时日连着庆贺,吃酒,道别,喧闹不断。 张九龄同她几乎形影不离,眼下他正式进入仕途,往后的日子,再也不复以前。 眉豆同阿满在收拾洒扫庭院,细竹枝扎起来的扫帚,在夯土上沙沙作响。 不知何处飞来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安宁静谧到空旷。 谭昭昭换了身舒适的旧衫,铺好笔墨纸砚,俯首一笔一划,开始认真练字。 她不会写诗,不会写赋,迄今连贵夫人们去的马球场,尚未能够资格前往。 唯一能做的,便是练字了。 写字需要天赋,大唐的书法大家数不胜数,从不敢认为自己的字能名满大唐,且求个能看得过去。 张九龄有自己的事情,谭昭昭总不能无所事事,在家中盼着他归来。 谭昭昭静下心,认真写到午饭时辰。用过饭歇了一觉,起身后再写了会,待天色暗下来,便停了笔。 春日笋多,谭昭昭喜欢吃笋,切成细丝在滚水中汆熟,用香油拌了,清甜可口。 张九龄也喜欢吃笋,谭昭昭前去灶房,同阿满同新来的厨娘交待了晚上要吃的饭食。 官职下来之后,上门拜访的友人就多了起来。家中的人手不够,尤其是灶间,谭昭昭再加了一对夫妻,总算撑过了那段繁忙。 除了笋丝之外,谭昭昭再用瓦罐煨鸡,加些笋进去增添鲜甜。余下的鸡汤,还可留待次日,用来泡胡麻饼当做朝食。 安排好之后,谭昭昭回了屋,算着时辰等待张九龄归家。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关坊门的暮鼓即将响起,随同伺候的千山同张九龄尚不见人影。 谭昭昭想了无数可能,比如张九龄今日初到门下省,公务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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