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观星台铺地的石料是红山石,”花一棠道,“红山石有个特点,铺在室外时间过长,便会变得酥脆掉渣,导致表面产生轻微的凹凸不平,这种变化常人很难感觉到,除非赤脚踩在上面,而如何山长这般行走困难的人,任何细小的不平整,都会提高摔倒的可能性。” 听到此处,众人终于有些明白了,皆是瞠目结舌。 齐慕站起身,脖颈的青筋微微跳动着,声音压得极低极沉,“花参军,你所说的这些都是你的臆想,无凭无证,根本全都是巧合而已。” 白汝仪皱眉,“四郎,你可有证据?” 花一棠斜眼看着齐慕,“花某断案,最重证据。所以,花某发现何山长坠崖一事有疑点后便亲自搜证,特意沿着何山长巡山的路径走了一遍,不想花某竟然连续三次险些摔倒,第一次是在这观星台,第二次在观雪台,第三次在观杏台。” “观雪台最为凶险,险些撞到腐坏的围栏,坠下山崖。花某就想啊,就算是巧合,这也太巧了吧,为何只有花某一人如此,其他人皆是无碍呢?”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花某出生在扬都,习惯了温暖的气候,怕冷,冷风一吹就犯困,我家木夏怕我冻着,又给我加了许多衣裳,”花一棠扑啦啦伸开手臂,向大家展示自己的穿戴,“这一身就是那日我探查线索时的装扮——” 木夏立即上前介绍,“此乃‘一带江山如画’的锦袍、‘风物向秋潇洒’的斗篷、‘霁色碧天花洲’的棉靴,腰间香囊球从左至右分别是‘簌簌清香细’、‘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峰翠’和‘一勾新月天如水’。” 众人:“……” 锦袍、靴子斗篷也就算了,香囊球居然有四个,这是要把香铺子挂在身上吗,显摆也不是这么个显摆法吧?! 木夏:“四郎这身装扮,少说也有十五六斤。” 众人:“……” 看来显摆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花某这身服饰甚是沉重,鞋底厚实笨重,加上平日里养尊处优,缺少运动,又犯了困,所以——”花一棠沉下声音,“花某的状态最为接近腿脚不灵便的何山长,方才接连三次险些摔倒。” 众人倒吸凉气。 “不仅如此,”花一棠灼灼目光扫过众人的脸,“三禾书院七绝景除了石桥月夜之外,所有观景平台的铺地石料都是红山石,所有观景平台用的都是木围栏,全部年久失修,围栏腐烂,无法承受重物的撞击,七绝景都建在地势险要之处,且都在何山长巡山必经之路上——” “以上种种条件,每满足一条,何山长坠崖的可能性便多一分,当这些可能性经年累月积累到一定程度,就算凶手什么都不做,意外迟早会发生。” “实际上,这个凶手的确成功了!那夜,若非花某和林娘子恰好路过,林娘子恰好接住了何山长,何山长必死无疑!” 花一棠深吸一口气,站在了齐慕对面,直直盯着齐慕的脸,“这是花某遇到过的最简单、最聪明、最完美、最可怕的杀人方式。” 齐慕平静回望,“花参军口中的凶手,莫非指的是我?” “对啊,”花一棠答得很随意,“就是你。” 众人骇然变色,不约而同站起来,纷纷看向齐慕。 何思山挣扎着,被花一枫和元化扶着起身,一脸不可置信。 齐慕嗤笑一声,“齐某不知何处得罪了花参军,竟能让花参军如此耗费心力污蔑陷害,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花一棠点了点头,语气甚是赞赏,“你不仅聪慧,而且很有耐心,这个杀人计划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时间越长,成功的概率越高,你为了完成这个计划,前前后后用了近十年,着实令人钦佩!” 齐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花某刚刚说了,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犯罪,但无论多么完美的计划,实施的时候,都会有不完美之处。”花一棠勾起嘴角,“其实你留下了许多破绽。” 齐慕眼角不受控制抽搐了一下。 “第一处破绽便是通脉活血丹。入冬之后,何山长腿上的旧伤加重,疼痛难忍,所以要靠此药活血止痛。”花一棠看了眼方刻。 方刻上前一步,掏出齐慕给他的瓷瓶,“通脉活血丹为齐慕亲手熬配,其中有一味天竺进口的药材,名为甘吉卡,长期服用后会产生后遗症,造成轻微的肢体麻痹。” 白汝仪:“具、具体是什么表现?” “类似老人,上肢和下肢微有僵硬,尤其是膝盖部分反应迟钝,运动能力变得迟缓,容易摔跤。摔倒后起身困难,而且很可能因为再次失去平衡造成翻滚和二次伤害。” “一派胡言!”齐慕怒喝,“我用甘吉卡入药,是因为此药对止痛有奇效!” “一派胡言,”方刻也来了一句,“按此方之药理,至少有十种以上的替换药材,且皆无后遗症。” “更重要的是,这些药都比天竺进口的甘吉卡便宜许多。”花一棠从袖子里掏出一卷账簿,“据花某所见,三禾书院的财政状况似乎并不乐观啊。” 齐慕眸光一闪,抬手就要去抢花一棠手中的账簿,被林随安一把擒住手腕,疼得脸色刷白。 花一棠抖开账簿,“这本暗账里记录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儿,比如安都府衙每年拨给三禾书院的修葺款总会莫名其妙少了一部分。” 齐慕面部肌肉抖动,“花参军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修葺款从批拨到入账,期间经过多少道流程,每道流程都要被刮一层油水,到了书院这里,自然只剩这些了!” “此乃官府积弊,的确无耻,但更无耻的是齐监院你吧,”花一棠又掏出另一份卷轴,“此乃安都城汇通钱庄的客户名册,里面有一位重点客户,每年四次存入大笔款项,平均一季一次,而且款项金额几乎相同。” “更有趣的是,每个月还会出现一笔支出,花某派人查了钱银流向,收款方恰好是一家药铺,药铺掌柜对这位大客户印象很是深刻,说每月卖给此人的都是天竺进口的上等甘吉卡,啊呀呀,您说说,这不是巧了吗?” 这一次,不仅齐慕,一直看热闹的郝大力和巴云飞同时面色大变,拔腿就要跑,林随安踏空而起,瞬间到了二人身前,旋身横踢两脚,俩人擦着地面打横窜到了花一棠的脚边,抱着脑袋翻滚惨叫。 林随安一怔:嘿,这俩人的自我保护动作还挺娴熟。 花一棠蹲下身,笑眯眯的,“汇通钱庄账簿上的客户名,是郝大力,既然郝兄这么有钱,那又何必做匠人呢?” 郝大力和巴云飞一骨碌爬起身,连连磕头。 “不是我们的钱,是齐慕的钱!” “是齐慕贪了三禾书院的修葺款,逼我们替他存到钱庄的!” “齐慕这厮不是个东西,我们若不帮他,以后三禾书院的活就不让我们干了!” “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匠人,全指着这活计养家糊口,不得不听他的啊!” 花一棠:“既然是用你们的名字存的钱,为何不直接卷钱逃了,还要处处受他的威胁?” 郝大力:“我们哪敢啊,齐慕在安都府衙里有人!” 巴云飞:“三禾书院是安都城首屈一指的大书院,别的不说,就说这每年的修葺款,养肥了府衙里多少人,都是和齐慕穿一条裤子的!” “存入钱庄的这部分,是层层刮剥后齐慕留给自己的,我们半分也不敢碰啊!” “花参军明鉴,我们真的是被逼的,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手艺人啊!” “齐监院厉害啊!”花一棠竖起大拇指,“一则,贪下书院修葺款,为自己谋后路;二则,因为款项不足,便可名正言顺推迟各大观景台的修缮工作;三则,有了购买上等的甘吉卡的资金。环环相扣,一石三鸟,实在是绝妙。” 众人齐齐瞪着齐慕,何思山艰难地站着,全身剧烈发抖,眼眶通红。 齐慕攥紧双拳,慢慢眯起双眼。 “还有一个决定性的证据。”花一棠掏出第三卷卷轴,“这是十年前齐慕亲手画的七绝景观景台设计图,里面清清楚楚标注着,所有观景台的铺地石料为红山石。” 又抽出第四卷卷轴,“这是安都府衙司工署的批复,也写得清清楚楚,观景台地处险要,红山石经不住雨雪日晒,易脆易碎,安全堪忧,务必改用青山石。且专批了铺地石料的款项。但齐慕依然坚持用了红山石,说明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突然,齐慕扑通跪地,朝着何思山重重磕了三个头,眼中流下泪来,“修葺款一事,是我一时财迷心窍,我认!如今我铸下大错,罪不可恕,甘愿受罚!但我绝无谋害山长之心,我对山长之敬重,天地可鉴!” 何思山喉头哽咽,正要说话,被花一棠打断了。 “齐慕,原名不明,父母不明,乞丐出身,十七年前,被三禾书院山长何思山收养后,教其读书认字,百般照顾,齐慕十五岁时参加科考,连考十年,年年落榜,最终无缘官场。”花一棠笑吟吟摇着手里的纸条,“原来齐监院如此蠢笨啊——” 一听花一棠这欠揍的语气,林随安就明白了,这纨绔已经没了后招,开始打心理战了。 方刻放低声音,“齐慕心思深沉,激将法恐怕没用。” 林随安叹气,“事已至此,死马当活马医吧。” 花一棠:“啊呀呀,还不如花某这个纨绔呢,花某区区不才,好歹也是制举一甲进士第三名呦——” “你闭嘴!”齐慕大叫,“你这个一甲进士到底掺了多少水分,天下谁人不知?!” 花一棠斜着眼,抖着肩,“齐慕,你莫不是以为何山长死了,这三禾书院就归你了吧?且不说你心思歹毒,持身不正,就单论学识,你连白十三郎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花参军!”一个人喝住了花一棠,竟然不是齐慕,而是何思山。 众人愕然。 花一棠眼中划过一丝精光。 何思山深吸一口气,“齐慕贪墨一事,究其根本,是何某教导无方,何某自会带齐慕去府衙自首!” 众学子一听就急了,“山长!你在说什么?!” 白闻:“山长何必为了这等忘恩负义的东西——” “不可胡说!”何思山厉喝,“何某坠崖,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意外,与任何人都无关!以后此事休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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