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司直凌芝颜为人古板抠门,是皇城出了名的“一根筋”,与拜年串礼的习俗从无瓜葛,可今年,破天荒收到了一份“土特产”——十小罐百花茶。 随茶一起送到的,还有一封信和一个小木匣。 信是花一棠写的,茶叶是林随安挑的,物美价廉,量大够喝。 凌芝颜直觉此事不简单,先拆开了花一棠的来信,一目十行看完,面色微变,又打开小木匣,取出其中的黑石验了一遍,皱紧眉头,沉默不语。 明庶和明风见凌芝颜这副模样,便知又是遇到了疑难大案,默契退出,关上了房门。 凌芝颜将花一棠的来信又看了一遍。 信中简单叙述了刘长史遇刺案的来龙去脉,的确不是什么复杂的大案,但牵扯出来的东西却是有些蹊跷。 一是蝉蜕铺,二是安都城司功参军郑永言的身份,三是浮生门和暗御史的关系。 三条线索,表面看似没有相关,但细细一品,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花一棠让他查的是后两项,尤其是暗御史令的来历。 暗御史的身份,只有圣人和御史台一把手——御使大夫知晓。 凌芝颜本想入宫面圣,转念一想,这块暗御史令可能年代久远,御史台的记录应该更加完整,而且今日尚在年假时间,圣人去了郊外的温泉度假,明日午后方归。 想到这儿,凌芝颜唤来明庶、明风,备了五个书箱,将十罐百花茶分装其中,出门直奔御史台。 大理寺位于皇城西北位,临着宣仁门,御史台则在皇城正南,临着端门,从大理寺到御史台,需过宾耀门、左春坊,几乎斜穿整个皇城,沿途遇到了不少六部九寺五监的同僚。 大家见到鼎鼎有名的大理寺凌司直行色匆匆,身后跟着两个长随,提着书箱进了御史台,皆是惊掉了下巴。 要知道御史大夫方飞光和大理寺卿陈宴凡积怨许久,两个老家伙加起来快两个甲子,年前还因为案宗存在分歧在朝堂上厮打起来,陈宴凡的头发又被揪掉了好几根,圣人脸都气青了。 凌家六郎是陈宴凡的得意门生,竟然来御史台送拜年礼,莫非是天要下红雨了? 皇城里消息传得最快,凌芝颜踏入御史台大夫书房门槛的时候,御使大夫方飞光已经得到了消息,第一反应是大理寺卿陈宴凡派人来找后账,心中警铃大作,将最近和陈宴凡骂仗撕架的大小案件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打好了骂人的腹稿,严阵以待。 可凌芝颜进门施礼后第一句话居然是:“属下见过方公!” 方飞光怔了一下,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这位凌司直还是个暗御史,算下来,也是他的下属,大松一口气,拉着凌芝颜入座,泡上茶,令人守住房门。 暗御史行事隐秘,若非大事,凌芝颜绝不会贸然前来。 方飞光:“六郎此来是遇到了什么难办的案子吗?” 凌芝颜将书箱里小木匣递给方飞光,方飞光打开一看,大惊失色,“这、这是——暗御史令,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这面令牌是林随安在一个叫浮生门的江湖门派中寻到的,门主公飞阳不识得此物,将令牌当成了磨刀石。”凌芝颜道,“此令牌与林娘子所查之案关系紧密,不知方公可能查到令牌的主人是谁?” 林随安是圣人钦点的暗御史,又与花家四郎颇有交情,二人携手破了数宗大案,深受圣人器重,方飞光不敢怠慢,将手中的暗御史令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是第四代的暗御史令,六郎且看此处,”方飞光指了指暗御史令的侧面,“你仔细摸一摸。” 凌芝颜用指腹细细摩挲,有种奇特的颗粒感,“是暗雕纹?” “这是第四代暗御史令密文,标注了暗御史的姓名,密文格式与如今使用的第六代密文略有不同,”方飞光又摸了摸,“只是这块令牌磨损得厉害,已经辨认不出来了。” 凌芝颜:“第四代的暗御史令是何时发放的?” “差不多在三十年前。” 凌芝颜眉头紧蹙,沉默了下来。 日光正好,落在凌芝颜俊朗的眉眼上,窗外的腊梅开了,满园都是香的。 方飞光有些恍惚,许多年前,也有一个眉眼舒朗的青年坐在这园中,说要去查一宗案子,之后,便一去不回。 “第四代暗御史中可有下落不明的?御史台可有记录?”凌芝颜问。 方飞光点头,铺开白纸,毛笔蘸墨,“他们的名字刻在每一任御史大夫的脑子里,永不遗忘。” 凌芝颜蹙着眉头,看笔尖流淌出一个又一个名字,这些名字都很陌生,他从未在朝堂上听说过,暗御史的选拔标准果然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跳了出来: 【凌修竹】 “十六叔也是暗御史?!”凌芝颜大惊。 方飞光神色怀念又悲伤,“凌氏十六郎,是那一辈中凌氏最有前途的,当年,他说要去安都城查一宗案子,自此之后便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凌芝颜心头狂跳,“他查的是什么案子?!” “青州万氏万乐意的失踪案。” 凌芝颜瞳孔剧烈一缩,凌修竹,万乐意,此二人都在太原姜氏原家主姜永寿的那卷……那卷“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轴书上。 万乐意失踪的时间是三十一年前,凌氏记录凌修竹的死亡时间是三十年前,换句话说,他二人真正的死因,都是因为—— 凌芝颜狠狠闭眼,不忍再回想。 “这次的案子可是与太原姜氏有关?”方飞光问。 凌芝颜睁开眼,瞳若燃火,“是!” 方飞光重重叹了口气,将暗御史的名单点燃烧毁,“我不能肯定这面暗御史令是否属于凌修竹,但——既然它到了你的手里,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凌芝颜正色抱拳,“凌芝颜请方公授予属下启动暗御史查案之特权!” 方飞光点头,“六郎与林娘子尽可放手去查,待圣人回宫,我自会为你二人上报!” “谨遵上命!” 方飞光欣慰拍了拍凌芝颜的肩膀,正要再嘱咐两句,就听门外侍从呼道,“姜中丞请稍等片刻,方公正在会客。” 姜中丞,是太原姜氏的姜文德! 凌芝颜和方飞光飞快对视一眼。 方飞光压低声音,“你书箱里是不是还带了两罐百花茶?” 凌芝颜尴尬,“是林娘子让我带给您的特产……” “甚好。”方飞光一笑,从书箱里取出一罐百花茶狠狠摔碎在地,高声大骂,“凌家老六你回去告诉陈烦烦,那几个案子我跟他没完,他有理?我比他更有理!改日上了朝堂,我定要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凌芝颜瞠目结舌,整个人都傻了。 方飞光砰砰砰拍着桌子,飞快向凌芝颜使眼色,“赶紧给我滚!” 凌芝颜这才明白,诚惶诚恐抱拳,垂着脑袋夺门而逃。 门外的姜文德看着凌芝颜红着脸一溜烟跑了,再看房里的方飞光跳着脚追着骂,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进屋施礼,“方公消消气、消消气,大过年的,和大理寺那秃头置气不值当——” * 凌芝颜走出御史台大门,长吁一口气。 刚刚方飞光教科书般的翻脸演技着实惊到他了,果然,能做到御史大夫之位的绝非凡人。 明庶很担心,询问是否是在御史台受了气,凌芝颜摇头,整衣衫,正官帽,继续下一站,吏部。 吏部尚书司马器今年五十八,是六部一台九寺五监里人缘最好的老头,加上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核、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职责重大,每年这一天登门送拜年礼的人络绎不绝,排队能出了二里地去。 司马器早就习以为常,按部就班接待同僚,收取拜年小礼,再说几句场面话,所有流程都在吏部的正堂里进行,公开公平公正,方便大家监督。听到大理寺司直凌芝颜来了,司马器也着实吓了一跳,破天荒跳过流程,请凌芝颜入了内堂,又瞧凌芝颜从书箱里取出了两罐百花茶,脸色变了。 “六郎啊,虽然老夫与凌家主是多年老友,但你也看到了,吏部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油水啊!”司马器揪着袖口擦了擦眼角,“老夫年纪也大了,这身体啊就好似那风中的残烛,说不上哪天两腿一蹬就过去了,手里存的这点钱银都是棺材本,动不得啊!你的难处,老夫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凌芝颜怔了一下,“家主又向您借钱了?” 司马器掩面而泣,“往事不堪回首啊!” “咳!”凌芝颜甚是尴尬,“小侄此来是有公务——” 司马器眼泪一收,换了张脸,“大理寺的公务?怎么查到吏部来了?” 凌芝颜抱拳,掏出暗御史令推了过去,司马器神色大震,起身施礼,凌芝颜忙扶住司马器,放低声音,“小侄需要查一查安都府司功参军郑永言的甲历。” “甲历”即是唐国官员的人事档案,类似“档案”和“简历”的总称,每一位官员从步入官场开始,他的出生地、家庭概况、授官情况,官名、品阶、任职的详细经历、为政功绩,考选等所有信息都有专人记载,从州县向三省六部层层报批递交,形成存档,最终汇入吏部的“甲库”。 官员的铨选和考课每年一次,因此每年“甲库”都将更新一遍,作为甲库的最高管理机构,吏部甲库的甲历是最详细完备的。 根据花一棠提供的线索,凌芝颜重点要调查的是玄昌八年前后郑永言的履历,以及郑永言的身份背景。 甲库位于吏部案牍库中,资料数据十分庞大,事关暗御史,司马器不敢假手他人,亲自翻找甲库目录,查询甲历,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找到。 凌芝颜迫不及待打开,龙鳞书页翩翩翻动: 【郑永言,祖籍太原六安县,郑氏郑七重之庶子(排行二)。父郑七重(已故),嫡母郑黄氏(已故),生母王氏(已故),兄郑永寿(已故),无其他兄弟姊妹。】 【幼年于青州求学,兼做营建工匠为生,勤奋好学,技艺超群,永昌九年,由青州府推荐入制举,博学通艺科二甲进士第三十六名,入工部虞部,任主事,从九品下。任后两年,调任至安都府,任司工署书吏,从九品。】 甲历文书贴有郑永言的画像,凌芝颜取出花一棠送来的画影图形仔细对比,虽然年龄有差距,但的确是同一人同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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