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安皱眉: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又能知道多少真相? “现在最麻烦的是卷宗被烧了,”方刻道,“此案细节我们一无所知,如何继续往下查?” 靳若举手:“给郑永言灌三斤伊塔的熏茶,他肯定连祖宗八辈都招——” 林随安反手一个暴栗敲上靳若的额头,靳若捂着脑袋倒在了桌案上。 “谁说没有卷宗就查不到线索了?”花一棠道,“这么大的案子,国史中肯定有载录。” 林随安愕然,“查国史,能查到案情细节吗?” 在她的印象里,史书的记录风格都十分言简意赅,许多大事往往只有概述,估计这案子在国史里最多也就一段话内容,如:某年某月某日,查太原姜氏秦南音叛国,证据确凿,如此云云。 花一棠一笑,“国史或许记载不够详细,但还可以查实录、查起居注——” 林随安倒吸凉气,起居注不是记载圣人言行的文字记录吗? 查个案子居然查到皇上的吃喝拉撒睡上,这不是找死吗? “这个……不合适吧?”林随安提醒。 花一棠一锤手掌,“啊呀,确实不合适。那不如查查世家大族的日杂录吧。” 靳若腾一下坐起来,“啥实录?啥日杂录?别以为我没读过书就胡扯,这听着就不靠谱。” “实录是记载政务大事的编年体记录,按年月日记述一朝政、经、军、文、灾、祥等大事,日杂录是世家大族逐日记载言行举止的记录,”花一棠敲着暖手炉,“根据起居注、日杂录、时政记、官府各部司记录表章,再加上民间笔记、碑文、书籍、诗歌、乐谱等等,编撰成实录,然后再以实录为基础,编撰成国史。说句不夸张的,天文五行、地理人口、官职兵制、农业工商,大事小情无一不在其中。” 靳若:“若是这些也被烧了呢?” “烧了?”花一棠笑出了声,“哪个大族世家没有几套国朝实录抄本?更何况,唐国风气开发,威名远播,凡新罗、扶桑、波斯、高丽、大食、西域诸国使臣归国之时,皆会将实录抄本带回国学习借鉴,烧得完吗?” 靳若下巴掉了。 林随安扶额,“总不会要查到国外去吧?” 花一棠换了个坐姿,提起笔来,“那倒也不必。五姓七宗之中有一族专喜收集这类东西,他家的日杂录更是面面俱到,颇为详实,只查他一家的日杂录估计就足够了。”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你说的该不会是白汝仪他家——” 花一棠嘿嘿一笑,笔走龙蛇开写回信,“白汝仪如今供职御书司,距离大理寺也不远,送给凌六郎的茶叶大约还有剩,顺便去拜访一下白十三郎也未尝不可啊!” “那个——”林随安道,“你说的那什么世家的日杂录,大约有多少啊?” 花一棠咬着笔杆想了想,“大约就几百卷吧。” * 两日后,东都城,御书司。 “陇西白氏两朝的日杂录加起来共有三万八千六百七十七卷。玄德二十五年至玄昌元年的日杂录有两千四百五十四卷。”白汝仪苦着脸道。 凌芝颜手里的书箱掉到了地上。 * 小剧场 凌芝颜: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256章 御书司成立时间不长, 根基尚浅,为了扩充书库,替独苗白十三郎铺青云路, 唐国第一藏书世家陇西白氏几乎是倾尽全力,无偿献书、献册、献画, 甚至将压箱底的国朝实录抄本和本家日杂录抄本也一并贡献了。 白家主说得冠冕堂皇:普学于天下, 乃我辈之天职,陇西白氏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圣人对陇西白氏的义举大为赞赏,对白氏捐赠书籍录册甚是重视,特别建了十二所藏书库,以十二地支命名排序。 玄德二十五年至玄昌元年的日杂录藏在卯字库,放眼望去, 阁架高耸如林,轴书堆砌如山石,陈年书牍的霉味儿直冲脑门,凌芝颜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大喷嚏。 白汝仪举着烛灯, 额头渗出汗来,“日杂录送到御书司刚刚四个月,还未来得及整理, 只是简单按照年份堆在了架子上,这查阅起来——” 后半句话实在说不出口:查起来要命啊! 凌芝颜叹了口气, 从怀里掏出两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还配了玉石底座,递给白汝仪一个, “查吧!” 白汝仪眼睛瞪得溜圆,“还有我的份儿?” “林娘子说, 案牍库防火安全第一,莫要用火烛,这是北海夜明珠,光线明亮不伤眼,最适合长时间查阅案牍。”凌芝颜举起灯托,“就从玄德二十七年开始吧——” 说了半晌,不见回话,扭头一看,白汝仪眼中泪光莹莹,怔怔望着手中的夜明珠,白玉般的容颜散发出一股子凄凉气息。 凌芝颜突然想起净门弟子送信时带来的八卦,这位书呆子曾在三禾书院给林随安送过定情诗——当然被拒绝了——回到东都后,日日以泪洗面,颓唐了好一阵。 凌芝颜原本只当笑话听,白汝仪和林娘子根本没见过几面,怎么就突然情根深种了? 可如今瞧白汝仪这情态,传言不虚啊! “嗯咳!”凌芝颜提醒,“白十三郎,请带路。” 白汝仪点头,收起情绪,领着凌芝颜在书库中左转右转,到了最北侧的阁架前,阁架上挂着木牌,写着“玄德二十七年”,正是三十二年前,上面排摆着密密麻麻的卷轴,起码有好几百卷,时间顺序全部混乱,只能一卷一卷挨个找。 事已至此,唯有撸起袖子加油干。 凌芝颜和白汝仪摆好桌案坐塌,摆上夜明珠,开始拆阅日杂录。 不看不知道,一看要疯掉。 陇西白氏不愧是赫赫有名的诗书世家,堪为唐国“记小账”第一名,日杂录中的内容包罗万千,事无巨细,啥都要记一笔。 日常起居自不用说,几时起床(穿了什么衣裳、什么鞋袜,束了什么发带),几时干饭(饭菜品类,碗碟几个,筷子什么花纹),几时喝茶(烹茶的茶具和时间),几时读书(读了几本书、书名是什么、写了几篇读后感、用的什么笔、什么墨、什么纸,写了多少字),几日入睡(睡前熏了什么香、泡脚的时间、泡脚时读了什么书,被子是否晒过)……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无人来访还则罢了,若有人上门求学,还要记录谁人来访,来了多少人,待了多久,辩学辨理的内容、主题思想、是否有结论,是否约了改日再辨等等,而且这帮书呆子老学究,往往一辩就是好几个时辰,随随便便就能写一大卷。 更恐怖的是,这个时间段日杂录的主角是白氏上任家主白皓君,在白氏是个异类,不仅是个话痨,还喜欢凑热闹,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他都要去凑一脚,隔三差五就出门溜达游学,途中记录了不少游记杂文和道听途说的风月八卦,居然还是东都城红俏坊的常客,也多亏了此人不懈努力为白氏开枝散叶,这书呆子的家族总算没绝了后,也算白氏一大功臣。 凌芝颜才看了十几天的内容,已有发际线后退的不祥预感,心道若是花四郎在就好了,效率起码能提高三倍。 好在白汝仪常年泡在书库里,阅读速度也不慢,凌司直也在案牍库练就了一身速读的功夫,二人同心合力,从黄昏看到凌晨,终于发现了线索。 玄德二十七年十月廿八这一天的日杂录上,出现了弈城的消息。 【申初一刻,午憩毕,收老友急信,称弈城城危,恐有变,望近日居宅莫出。】 “我记得弈城大捷是在年末,卢侍郎所说的弈城大殇在一个月前,日子对的上。”凌芝颜大喜,“就是这段时间。” “白某刚看过之前日杂录,”白汝仪翻出一卷展开,“玄德二十七年十月初三,前家主游学至东都,暂居友人家中,本来只是打算小住几日,不料圣人旧疾复发,病重,前家主心中忧虑,便继续住了下来。” 凌芝颜:“武灵高祖龙御归天是玄德二十八年四月。” 白汝仪点头,“还有不到半年。” “前白家主的友人是——”凌芝颜飞快翻阅前面的日杂录,“有了,这里写着,为友人提了一幅字,赠:真如。‘真如’应该是这位友人的‘字’。” 白汝仪眼睛一亮,“仲琴,字真如,号明月散人,白氏祖宅留有此人的画,此人是平乐公主的驸马。” 平乐公主,五灵高祖最受宠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人的姑姑,按年纪算,当时的平乐公主和驸马仲琴都已过六旬。 这个发现甚是惊喜,这就意味着白家主能从驸马仲琴那里得到许多第一手消息。 凌芝颜和白汝仪立即将附近的卷轴全都搬了出来,一卷一卷细细查阅,琐碎的日常记录越来越少,弈城和宫城的消息越来越多,很快就占据了日杂录的主要位置。 【玄德二十七年十月廿九,友人被急召入禁宫,一夜未归,心焦如焚。】 【十月三十,子时三刻,城门突开,八百里加急军报入长厦门,传令声响彻长街。】 【冬月初一酉初一刻,友人从禁宫传信,称圣人病重,皇后急召三皇子、贵妃姜氏入殿侍疾,东宫太子巡广都城尚未归,友人伴圣人左右,不得归。】 【冬月初二,朝会停。友人未归。无心读书。】 【冬月初三,西市采购,从西域商人闲谈中得知,弈城危,图赞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归家途中,见百姓人心惶惶,心中悲切。】 【冬月初四,宫城闭,友人消息尽无。】 【冬月初五,朝会停,宫城闭。无信。】 【冬月初六卯时,弈城八百里军报二次入城,百姓惶恐。】 【冬月初七,西市遇藩人,惊闻弈城伤亡无数,后援不至,秦家军孤守弈城,血染城河,骇人听闻,堪为国殇。呜呼哀哉!】 之后几日的日杂录不知道被塞到了的那个犄角旮旯,没找到,凌芝颜和白汝仪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了玄德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的日杂录。 【冬月十五,西市关市,南市关市,北市关市,百姓无要事者,不得离坊。】 【冬月十六,朝会停,宫城闭。无信。】 【冬月十七,无信。】 【冬月十八,无信。】 【冬月十九,无信。】 凌芝颜和白汝仪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他二人皆出身世家大族,此时已经猜到了部分事实。 圣人病重,边城失守,内忧外患之时,东宫太子却无法及时归来,唯有皇后、三皇子和贵妃在宫城之中。皇后来自乾州姜氏,贵妃则是太原姜氏女,两姜氏在朝堂之上的势力几乎不相上下,当年的唐国,正处在最危急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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