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万林顿了顿,“你一定想不到,当时发生了什么——” 凌芝颜喉头发紧,“什……么……” 万林眼中落下泪来,“我听到了歌声……” 凌芝颜:“歌?” 万林泪眼带笑,喃喃哼唱起来,曲调澎湃又悲凉,仿佛苍茫大漠中随风而散的狼烟,歌词的咬字十分奇特,像什么方言,刚开始听不清楚,听着听着,几个熟悉的音蹦了出来,凌芝颜豁然反应过来,这首歌就是《皓清词录》中记录的那首军歌! 【铁甲亮兮,挎长刀兮,马蹄踏风去兮,路漫漫兮,何日还兮——将兵百战兮,与子同袍兮,生死无畏兮,归日来兮,故乡月明,千秋太平兮——】 万林的声音开始发颤,“歌声越来越大,那些只剩了一口气的秦家军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站了起来,举起了刀,搭上了箭,染血的弓弦响彻天地,万箭齐发,城外的图赞骑兵队马嘶长鸣,怒吼、叫骂,却根本不敢攻上前来——原来这帮强盗早被秦家军吓破了胆,强弩之末而已——” “祖父和阿爷带着我们冲出了城门,和图赞国黑骑兵决一死战,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后,我也数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只是觉得手上的血重得厉害。” “我们从天明杀到了黄昏,天上下起了雪,红色的夕阳照着漫天的雪花,像一场血雨,就在这个时候,茫茫原野上奔来一人一马,杀入了敌阵,黑色的马,黑色的战甲,还有一柄仿佛能劈开天地的斩|马|刀!” “雪太大了,我们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身形,只能看到刀光所到之处,血光飞射,哀嚎震天,当时好像有人喊了‘秦将军’,但万氏中无人敢确定来人的身份,当时的秦南音已经消失了一个多月,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眼前的景象——或许只是大家杀红了眼,看到的幻影……” “突然间,我听到身后杀声震天,那些断了腿的,瞎了眼的秦家军伤兵们骑着战马越过了我们,和漫天的大雪,和那柄斩|马|刀一起刺入了敌阵……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背影——” 万林深深吸一口气,沉下声音,“我们杀了整整三日,第四天天亮的时候,终于赢了。后来大家都说,弈城大捷是青州万氏以半族人的性命换回来的,但没有人知道,那场大捷,秦家军全族战死,无人生还。” 凌芝颜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的酸楚,“后来呢?” “后来?”万林冷笑一声,“弈城城危的时候,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等弈城胜了,那些蝇营狗苟的东西全都冒出来抢功,不仅要抢攻,还要泼脏水,说弈城大殇全是因为秦家军外通敌军,六安徐氏非说守城器械老化破损,是因为秦南音贪污了军费,上面还说接到了什么密报,说有个什么秦家副将亲眼看见秦将军投奔了敌军!放他的狗屁!” 凌芝颜:“那个副将是谁?!” “鬼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万林咒骂,“我们抵达弈城的时候,秦家军的将领都战死了,只剩下几个校尉苦苦支撑,哪里来的什么副将!定是他人假冒的!更可笑的是,如此荒唐的证词,三司居然就这么信了,还判了!” “祖父和阿爷气不过,几次上奏替秦家军翻案,全被打了回来,三司传出话来,说此案已被定为铁案,任何人若再敢质疑,便与秦家军同罪!” 说到此处,万林重重叹了口气,沉默了下来。 凌芝颜皱眉,“此案审定是什么时候?” 万林:“玄德二十八年二月左右。” 凌芝颜心中飞快梳理着时间线:玄德二十八年元月,出身太原姜氏的贵妃和二皇子突然暴毙,二月,秦家军叛国案定罪,四月,太皇玄昌帝驾崩,先皇玄明帝继位,太后出身乾州姜氏……之后便是几十年乾州姜氏和的太原姜氏的抗衡对峙。 新旧两帝交替,最是朝堂不稳,也是小人最容易作祟之时。 凌芝颜突然冒出了一个恐怖的想法:秦家军和秦南音就仿佛是被太原姜氏当成了贵妃和二皇子的殉葬品。 凌芝颜被这个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秦南音为何会突然莫名消失? 她到底去了哪儿? 最后战场上出现的那个人,是真的秦南音,还是——她其实早就已经死了,那只是她的归来的魂魄…… 万林看着凌芝颜的表情,有些担心,“凌老弟啊,你真要查这个案子?” 凌芝颜回神,“是。” 万林:“隔了这么久,这案子又……唉,陈烦烦能同意吗?” 凌芝颜:“万大哥可记得冯氏文门的案子?” “当然记得,那又如何?” “冯氏与陈公其实是姻亲。” 万林“啊?”了一声。 “审讯冯氏之时,有不少人来为冯氏说情,皆被陈公骂了回去,当时便有人说陈公不讲人情,连亲家都不肯保。凌某记得陈公当时回了一句,他说大理寺就是辨真相、断公理的地方,无论犯案的是谁,大理寺皆绝无徇私的可能。”凌芝颜眸光坚毅,“凌某相信大理寺上下定会助我查明此案真相!” “陈烦烦的头没白秃啊。”万林感慨,想了想,又道,“你查这个案子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些,平常出门多带点人,别落单。” 凌芝颜一怔:“万大哥何出此言?” 万林踌躇半晌,“实不相瞒,我一直猜测姑姑的死可能与这个案子有关。” “你是说青州万氏的万乐意?” “其实我姑姑不是暴毙,是失踪了。”万林道,“三十一年前,她说在弈城附近发现了秦将军的衣冠冢,想去祭拜,结果一去不回。后来,你十六叔凌修竹受我祖父所托去查探,也没了。说起来,此事的确实是万氏亏欠你们凌氏!” 凌芝颜狠狠攥紧了手指。 他知道万乐意和凌修竹都在太原姜氏的那卷轴书上,也大约猜到了他们的死因。 可这件事,该如何告诉青州万氏? “万参军,”门外护院敲门,“御书司白书使求见。” 万林愣了一下,凌芝颜眸光一闪,“应该是来寻我的。” 白汝仪的确是来找凌芝颜的,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白某又翻了一遍前家主的日杂录,发现一条记录,”白汝仪指着卷轴道,“玄德二十六年八月十五,仲秋日,参加大理寺卿黄山罄收徒宴,此徒性情耿直,年纪尚轻,却鬓发稀少,着实有趣。” 凌芝颜愕然,“莫非上上任大理寺卿的徒弟是——” 白汝仪又翻了几页,“后面有提到,姓陈,字忠岩。” 万林:“那不就是陈烦烦嘛!” 凌芝颜腾一下站起身,“我回一趟大理寺!” * 安都城,花氏八宅。 林随安坐在屋檐上,探着脑袋,竖着耳朵,不远处的凉亭里,花氏兄弟二人正在谈心,气氛十分凝重。 花一桓:“叽里呱啦说了这么多废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花一棠深吸一口气,“若是彻查此案,太原姜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定会伺机报复花氏,所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来问问兄长的意思——” 花一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放下,“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扬都花氏像太原秦氏一样被灭族,还是像随州苏氏一样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花一棠攥紧双拳,不敢做声。 花一桓哼了一声,“花一棠,你是不是傻?” “诶?” “扬都花氏如今是唐国首富,声名远播,就算没有你和姜东易的恩怨,就算你不查这旧案,也早已是太原姜氏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如今还没有对花氏动手,只是还没寻到合适的机会罢了,若真让他们寻到机会,定会将我们赶尽杀绝,就如同对待秦氏和苏氏一样!” 说到这,花一桓眉眼骤厉,“商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今你抓到太原姜氏这么大一个把柄,当然要先下手为强,弄死他们,不仅要弄死,还要斩草除根,挫骨扬灰!呵,这种杂碎难道还要留着过年吗?!到了此时你还瞻前顾后,裹足不前,莫不是将花氏的祖训全都忘了个干净?!” 花一棠瞠目结舌,“咱家的祖训不是——特立独行……咩?” “是特立独行,睚眦必报!” “……何时多出了后半句?” “我刚加的。”花一桓勾起嘴角,“何况你天天将这些话挂在嘴边,早已传遍五湖四海,不是祖训也是祖训了。” 花一棠愣了半晌,灿然一笑,眸光莹动,“兄长所言甚是!” 花一桓狠狠敲了一下花一棠的脑门,“以后这种小事不必问我,放手去做即可,为兄还有大事要办,需出城几日。” 花一棠愕然,“有什么事儿比太原姜氏的事儿还大?” “自然是你二姐的婚事!”花一桓站起身,“在安都城耽误了这么久,没干成一件正事,我已备好马车,今日就上三禾书院会会那何思山!” 说完,风风火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住,“太原秦氏灭门之时,你我皆未出生,无缘见到秦家军的风采,这案子既然到了你的手上,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忠勇之臣,不该如此结局。” 花一棠起身,郑重作揖,“花一棠谨记家主之命!” 花一桓点了点头,离开了。 花一棠怔怔望着兄长离去的背影,长长松了一口气。 林随安跃入凉亭,抱着千净感慨万千,“要不花大哥是家主呢,果然是高瞻远瞩,格局大了。” 花一棠点头,“兄长果然是兄长,花某自愧不如。” 二人相视一笑,落座饮茶,继续梳理案情。 花一棠:“现在案情脉络已然清晰,唯独中间差了一环。” 林随安:“这个目击证人到底是何人?如今又在何处?难道已经死了?” “就算没死,恐怕也如徐柏水一样改名换姓,成了另一个人。” “若真是这样,以现在我们所掌握的线索,想找到他,就如同大海捞针。” “凌六郎和白十三郎那边可还有消息过来?” “净门已经三日没有收到东都城的信了,不知道凌司直是不是也遇到了瓶颈——若是能寻到接触过旧案卷宗的人,知道更多的细节就好了……” “不若我们再梳理一遍,或许能发现其他线索。” “嗯。” 天色轻淡,日薄西山,木夏送上取暖的火盆,挂上遮风的账幔,将晚膳送到了凉亭之中,林随安和花一棠从黄昏聊到了华灯初上,夜渐渐深了,亥时更鼓敲响时,靳若带来了安都城最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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