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言剧烈一抖。 “哒”第二卷卷宗落地。 “这是大理寺的鉴证文书,你制举试卷的字迹与工部存档军器设计图上徐柏水的字迹一模一样。”花一棠骤然提声,“你根本不是郑永言,而是三十二年就该被斩首的徐柏水!” 郑永言嗓子里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哀嚎,瘫在了地上。 “哒”第三卷卷宗飞到了郑永言——不、现在应该称他“徐柏水”——的眼前。 “这是太原六安县衙提供的郑氏和徐氏婚书存档记录,六安郑氏和徐氏世代交好,数代联姻,两氏子弟几乎都有血缘关系。徐柏水虽然姓徐,但也是郑氏家主的外孙。三十二年前,徐柏水年仅十二岁,便能在军器设计图上署名添笔,可见是徐氏和郑氏子孙中极有天赋的子弟。” 徐柏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后背被汗水浸透,嗓子里发出压抑又痛苦的呜呜声,胸口仿佛有一把火在烧,痛彻心扉。 “哒”第四卷卷宗飞过来。 “这是青州白氏的调查书,去年害死随州苏氏的蝉蜕铺最终钱银流向是太原姜氏。” “哒”,第五卷卷宗。 “这是二十年前青州蝉蜕铺连环诈骗案的调查案卷,里面有半数蝉蜕铺的掌柜都是郑氏人,行骗方式与二十年后蝉蜕铺如出一辙。若是花某猜的不错,你献上的账簿,应该就是那位被带了绿帽子的账房先生郑才的手笔,他也是郑氏的人吧?“ “徐氏被判叛国罪,满族抄斩,与徐氏关系紧密的郑氏却全身而退,不仅如此,甚至还在弈城大捷中得了军功。之后郑氏又入了商界,做的还是太原姜氏蝉蜕铺一本万利的买卖,背靠大树好乘凉,过的可真是滋润啊!” “别说了!别说了!”徐柏水抱着脑袋疯狂发抖。 花一棠常常眯眼,“甚至,你这个本该死去的徐家叛贼竟然还改名换姓考了进士,入了工部,当了参军!徐柏水,你根本就是踩着累累白骨和滔天血海才登上了这官位!” “不是我!不是我!我也不想的!如果我能选,我宁愿和他们一起去死!我真的不想的!”徐柏水嘶声尖叫,泪水、汗水和鼻涕在脸上糊成了一团。 花一棠凝下神色,深吸一口气,坐得笔直,却是一个字也不再说,只是定定盯着徐柏水失控嚎哭。 徐柏水哭着哭着,就觉背后越来越冷,四周越来越静,倏然,他又听到了另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马蹄声。 蹄声从身后传来,徐柏水颤抖着回头,目眦欲裂。 茫茫夜色中,一人一马踏雾而至,马匹毛色如珍珠锦缎,莹光缭绕,不似凡间物,马匹上的女子身姿笔直,黑衣软甲,脸上带着一张银色的面具,手持六尺斩|马|刀。 马蹄声声,不紧不慢,每一声都踏在了徐柏水的心跳上。 徐柏水泪水滂泼,手脚并用爬前几步,团身叩头,哀嚎不已,“秦将军!秦将军!都是我们徐氏的错,是郑氏的错,是我们贪得无厌,我们不该将贪墨军费的罪名推到您的身上,是我们卑鄙无耻,我们不是人!” “可我们也是被逼的!姜督军说了,若是我们不将这贪污的罪名推到秦家军的头上,郑氏和徐氏一个都活不了,看在我们徐氏一族为秦家军陪葬的份上,您饶了郑氏的子孙吧!我给您赔罪,我给您赔命,我这条烂命早该赔给您了!秦将军,我们错了!我们该死,我该死啊啊啊啊啊!” 洁白的马蹄停在眼前,□□嗤一声插地半尺,刀身嗡鸣不止,仿若屹立不倒的旗帜。 堂内响起清凌的女声,“你刚刚说姜督军?” “是姜文德,太原姜氏的姜文德!全是他逼我们的!我们真的不想啊,可当时将军您突然不知所踪,图赞国突袭,我们苦守了二十六日,守城器械都废了……都怪我们、都怪我们,害得秦家军几乎全灭……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啊啊啊啊……” “青州万氏赢了,太原姜氏来了,姜文德是督军,他说若是我们肯听他的话,就能保住郑氏和徐氏其中一脉,阿爷和外租抓阄,留下了郑氏,可他们舍不得,想发设法留下了我,我当时就该死的,我应该一起死的!” 徐柏水仰起头,泪光赤红,看着黑衣将军的目光愈发虔诚,仿若望着庙中的神明,“秦将军,我再也不想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求您赐我一死!” 说着,徐柏水竟是两眼一闭,朝着□□的刀刃撞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黑衣将军一个探身揪住了徐柏水的脖领子,踏鞍腾空,飞身跃至大堂中央,将徐柏水向地上一送,地面上放着一张记录完整的供词。 “画押。”黑衣将军冷声道。 徐柏水怔住了,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是秦将军!” 黑衣将军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少女的脸,长眉凤目,瞳色如星,是林随安。 徐柏水怔怔看着,看着,泪眼中却是带出了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果然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两把抹去眼泪,抓起笔在供词上画押签名,“这是我们徐氏和郑氏欠秦家军的!我画押!我认!” * 明明案情有了质的飞跃,可众人盯着这份血迹斑斑的供词,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就算之前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此案背后的龌|龊和恶毒,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将徐柏水秘密单独关押,由四圣看管。”花一棠将供词交给了方刻,“次案干系重大,牵扯甚广,请方大夫先将这份供词妥善保管,待花某与东都凌六郎联系之后,再做打算。” 方刻收起供词,和林随安对视一眼,抱拳离开。 林随安忧心忡忡,“真的是太原姜氏,你——” 和太原姜氏对上,能有胜算吗? 花一棠叹了口气,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久久不语。 * 小剧场 回到花宅的方刻有些发愁,这份供词至关重要,到底要藏在何处才能万无一失呢? 在屋里转了两圈,方刻的目光落在了装满内脏标本的大号琉璃缸上。笑了。
第258章 凌芝颜拎着最后两罐茶叶站在万林的宅院门前, 替青州万氏守门的不是普通护院,而是身形魁梧的退役军士,看到凌芝颜甚是惊诧, 忙进门通报,不多时, 万林嚷嚷着大嗓门奔了出来, “我就说今儿早上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原来是有贵客临门,凌老弟你也太客气了,就咱俩这交情,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啊——” 凌芝颜准备好的客套话根本没机会说出口,就被万林拖进了书房, 又是烧水沏茶,又是点心果子,好一通忙活。 凌芝颜十分过意不去,“万大哥, 莫要张罗了,凌某此来是有事相询。” 万林忙屏退左右,关了门, “瞧凌老弟这模样,定是又遇到棘手的案子了吧, 有什么地方需要万某人帮忙的,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你万大哥都能替你办妥了!” 有这句话, 凌芝颜安心了不少,深呼吸几次, 定声道,“凌某和林娘子、花四郎最近在查一宗陈年旧案,其中涉及青州万氏,所以特来问问万大哥可有线索。” 万林一怔,“什么陈年旧案?” “玄德二十七年的秦家军叛国案。” 万林的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周身气场大变,这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爽朗好说话的老大哥,而是一个是从战场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战士,全身腾起骇人的凶残煞气,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你怎么知道这宗案子?!” 凌芝颜眸光凛冽,“此案有冤!” “什么冤?!” “四郎已经得到了前安都府司工参军郑永言的证词,此人本名徐柏水,是前军器监掌案六安徐氏仅存的子孙,他亲口承认,当年秦家军贪墨军费一事纯属诬陷。” “凌某还查到秦家军叛国的经过,是因为贪墨军费之事败露,所以秦南音投鼠忌器逃向了图赞国,换句话说,贪墨案是秦家军叛国的前提,但现在这个前提根本不存在,秦家军叛国一事自然存疑。” 万林眼眶越绷越大,白眼仁上布满鲜红的血丝,“你说的是真的?!” “如今徐柏水的证词就在花四郎手中。” 万林咬紧牙关,通红的眼眶漫上了水光,在战场上断了四根肋骨都没哼一声的铁一般的汉子,竟是怔怔落下泪来。 凌芝颜愕然,“万大哥,您这是——” 万林双手捂着脸,哭得不能自已,从袖子里扯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擤了擤鼻涕,突然开始破口大骂,“他奶奶个腿儿!我就知道这案子是天大的冤案!什么狗屁三司会审,全是他娘的扯淡!就算天塌下来,秦家军也不可能叛国!这帮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们就是嫉妒秦将军,嫉妒秦家军的声望,才污蔑秦家军,冤枉秦将军!一帮狗屎玩意儿!全都该死!” 凌芝颜第一次见到万林如此激动,震惊片刻,“万大哥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我他娘的太知道了!我十一岁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在玄德二十七年的弈城!” “为何从未听万大哥提过?” “有什么可说的,那场大捷,根本就是、就是——”万林摇了摇头,几乎难以说下去。 凌芝颜拍了拍万林的肩膀,“万大哥,此案难查,当年弈城到底是什么情形,可否详细说与凌某听听?” 万林抹了把脸,“那是十一月二十五,祖父接到朝廷的旨意,驰援弈城,万氏上下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能拿得动兵器的,全都披甲上马,日夜兼程,终于在七日之内赶到了弈城。” “当时的弈城已经和图赞国黑骑兵对峙了一个多月,弹尽粮绝,我们抵达的时候,刚刚击退了一波攻击,满地断肢残骸,血红的护城河里飘着人头,城门和城墙上插满了羽箭,我清楚地记得,城墙上吊着两个残破的狼牙拍,铁钉掉了满地。” “入了城,满眼荒凉,收拾残局的不是军兵,而是老弱妇孺,没有男丁。待登了城才发现,城墙上守城的半数兵丁都是城里的百姓,而剩下的半数,是仅存的秦家军……” “我从小就听秦家军的传说,说他们是唐国最英勇的战士,所向睥睨,战无不胜。可那天所见的秦家军,破烂的铠甲像抹布一样挂着,没有几个完整的人,断了腿的,没了胳膊的,剩了一只眼的,还有肩膀少了半截的,染血的绷带和守城的石头堆在一起,泛着腐臭味儿,他们横七竖八背靠着城墙躺着,闭着眼,几乎没有呼吸。” “可即便如此,他们手里还紧紧握着刀,握着弓箭——阿爷喊了好几声,他们一动不动,我以为他们全死了——城外响起了马蹄声,图赞国的骑兵又发起了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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