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面绘制的深浅不一的玫瑰,是她请的宫中顶好的画师制作而成,赠予他时还附了一首古人诗:折得玫瑰花一朵,凭君簪向凤凰钗。 魏玉看向他,他似是苍老了好多,鬓发间多添了几捋白发,面色在白炽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她意识到自己死了,如今是藏于伞下的一缕幽魂。 一旁的车夫轻声道:“郎君要进去看看么?” 苏昭宁却摇头,只在门口静静立了一瞬,又转身进了轿中,说了句:“去柳叶巷。” 魏玉再次回到逼仄的收好的伞下,她听到柳叶巷,脑海中划过梦境中的画面。 梦里,她与他在柳叶巷中的小院起居温存。 院子的四面墙上全都爬满了各种月季,院内的丰花月季此刻开得正盛,蝴蝶翩翩,好不惬意。 她觉得院子有些熟悉,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苏昭宁打开伞站在院中,闭着眼感受着风声与幽香。 他轻轻呢喃道:“要不是云青将这座宅院交给了我,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似是情人交颈,似是低声倾诉,仿佛魏玉就在他的身旁。 魏玉在他的提示下,总算想起这座小宅院是她在二十年前便已买下,她丁忧期间就住在的这处宅院中,后又收留了隔壁的云青。 她请了花匠来打理,才有今日的这番景象,只是她后来浸淫官场,再没有机会回来看过一眼。 苏昭宁手中捧着魏玉的牌位,将它摆到卧房中,不上香不供果。 魏玉进了屋,她便从伞中钻了出来,整日悬浮在空中,看着他起居生活。 他每日按时进餐,桌上摆两幅碗筷,吃饭时偶尔往旁边空碗中夹菜,还略有埋怨:“还是得多吃些蔬菜,你别老想着吃肉,怎么堂堂首辅大人像是没吃过肉般。” 魏玉坐在他身旁,她端不起碗吃不了饭,但仍是对答如流:“家中厨子哪有你做的香。” 苏昭宁身子顿了顿,收回筷子垂眸进食。 一人一鬼对答如流,这样的情景若是被外人瞧了去,肯定会觉得毛骨悚然。 只是他没吃几口便停了筷,魏玉跟在他身旁,有些着急:“你怎么吃那么点,身子怎么受得住?你是不是头晕了,怎么吃了就躺着了,外头天气好,你要不去院子里转转?我瞧那些玫瑰月季开得真好,你不是喜欢么?” 苏昭宁拿了那把伞,侧卧躺到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魏玉叹着气坐到他身旁,她钻回伞中,感受着他的体温闭上眼。 直到天色昏暗,敲门声响起。 苏昭宁睁开眼,他揩掉眼角的泪,将伞横置于架子上,抬脚往院子里走去。 来人是四喜,他手里捧着一盏鎏金錾花铜香炉,飞快地掠过一眼苏昭宁的脸色,轻声道:“主子,东西买到了,就在香炉内,一共是三天的量。” 苏昭宁惨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抹笑意,他小心翼翼地捧过香炉,道:“你将东西都搬进来。” 四喜将马车里的两个箱子一一搬进房中,他草草看了眼清寂的房间,无声叹了口气后便打开一个箱子,将里头的龙凤烛剪纸等一系列成亲用品布置在房间里。 布置完后苏昭宁便让他离开。 四喜踌躇半晌,道:“主子,那生犀香不过是传说,若是不灵验,您一定要想开些。” 苏昭宁蹙眉,他不爱听这些,挥手催促着让他离开。 房间静下来,苏昭宁捧着香炉将它放到桌上,他将两只龙凤花烛点上,房间里瞬间光彩照人,窗棂上贴着喜字,床前的纱帐换成了红色的罗沙双层斗帐,拔步床上是鸳鸯喜被。 他满心欢喜地打开另一个箱子,里头赫然是两套喜服,他先将新娘服铺陈在床上,轻柔地抚平褶皱,又将新郎服置于湢室的衣架上。 烧好热水后,他将自己清洗了一番。 穿上层层叠叠的喜服后,他拿着魏玉的灵牌放到桌上,点燃了香炉中的生犀香。 书上有记载——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人能与鬼通。忘川之畔,与君常相憩。烂泥之中,与君发相缠。存心无可表,唯有魂一缕。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 一袅袅的烟雾升起,异香满室。 须臾后,魏玉的身形显现在他的面前。 苏昭宁闭了闭眼,他身子在发抖,不是怕,而是激动。 魏玉见到四喜布置喜房后就一直跟随在苏昭宁身旁,她看着眼前的郎君,身体里像是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地割,一种无形的钝痛生涩感从心脏梗到喉咙。 原来鬼也会感到痛楚。 身体落地,她闻到了生犀香,抚摸上他满是泪水的脸庞,总算感受到温暖滑腻的触感,她又做回了人。 苏昭宁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相信,喃喃道:“月珩,你果真一直在我身边。” 他总觉得魏玉就在他身边,从未觉得她离开了自己,他的直觉没出错。 魏玉心中酸涩,将他搂在怀中,道:“真傻,你怎地这样傻......” 两人相互依偎着,苏昭宁从她怀中抬头,眼中有星星点点,他欢声道:“今天是咱们成亲的好日子,你快将喜服穿上。” 魏玉看着铺陈在床的喜服,苏昭宁帮她穿上。 两人在院子中行了大礼。 一拜天地之灵气,三生石上有姻缘; 二拜日月之精华,万物生长离不了; 再拜春夏和秋冬,风调雨顺五谷丰。 回到房中又喝了合卺酒。 龙凤花烛噼啪作响,二人在鸳鸯被共诉情意。 接下来的三日里,两人足不出户,在房中尽数缠绵,他们像穷途末路的鸳鸯,势要在生离死别前尝尽欢愉,他们紧紧相拥似要将彼此融入骨骼血肉里,所有的猜忌与不甘都散尽。 他一步步踏入深渊,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他甘于溺水,只为求这窒息般的快感。他在寒潭中等来了春风,终日冷冽的湖面泛起涟漪,他随着山谷的溪流流入了磅礴的大海中,最终两人相融。 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汗珠,如同荷叶中的露珠,风一吹就滑落。 魏玉轻抚着他仍在颤抖的身子。 想不到做人时束手束脚,成了鬼却过了这般没脸没皮的日子。 她看着快要燃尽的生犀香,无力感袭上心头,这几日欢愉,是他们向阎王偷来的。 她撩起他的青丝,轻声道:“昭宁,今后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吃饭睡觉。你瞧见那把伞了么,我平日就藏在其中,你若想我了便来与我聊聊天,别做傻事。” 苏昭宁身子一僵,死死地抱着魏玉,慌张哭泣道:“不,你别走,你不能又丢下我,你叫我一个人怎么活......我们还要生儿育女,还有那么多日子要过,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别走,别走,你带我走吧......” 香炉中最后几缕香燃尽,房中只剩下他悲痛欲绝的哭泣声。 四喜觉得苏昭宁快疯魔了,他花了大把大把的钱收生犀香。 只是每次燃尽到天明,房中再没了魏玉的影子。 她走了,她说过会陪着自己的,苏昭宁没法接受,他承受不住这种痛楚,他决定去找她。 只是他被四喜救了下来,四喜抱着他哭:“你怎么要做傻事,你忘记怎么答应的她么?你若是这样下去见她,她会生气的。” 初秋的夜风寒浸浸的,像把剃头刀扫荡着沉寂的小院,将屋内的烛火吹得摇摇晃晃,一把剜在苏昭宁的胸口,月亮像张死人脸,被层层浓雾包裹着,照不亮惨淡人间。 苏昭宁在苟延残喘中,听到四喜的声音响起:“我这几日寻找犀香时,听到普耀寺的主持造诣颇高,主子要不然去她那儿解惑,问问魏玉为何突然间消失了,究竟是转世投胎了去还是另有他因,去问问她吧。” 翌日,苏昭宁总算踏出小院,往翠山赶去。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祈求主持:“您能告诉我她去了何处么?若是投胎,又是投去了哪户人家,若是迷失,我、我去将她接回来。” 主持看着他魔怔的样子,叹息摇头:“施主看这月圆月缺,正如人世间的缘起缘灭,阴阳两隔,生人有生人的路,你应往前看莫回头。” 苏昭宁泄了气:“若是前路无她,那便是黄泉路。” 主持看他心意已决,摇头没再多说。 接下来的几日,苏昭宁日日在普耀寺门前跪上三个时辰,风雨无阻。 主持或许是被他的赤城所感动,终于在第三天将他唤了进去。 “你只是想得知她的去处,我可告知你,她并未进入六道轮回,而是涅槃重生,你与她相隔的不仅是阴阳,还有主掌这天地四季轮转的时间。” 苏昭宁怔怔,他不懂。 主持回忆道:“此女三十几年前在我处抽了一条签文,签文说她终成九州第二人,后她又求了自己的姻缘,签文写的是鬓发已苍参商永离,潜龙在渊命有转机。如今看来,她的命有转机必然是在死后,不在于我们现处的时间。” 苏昭宁念着签文,仍是不懂。 主持叹气:“按照道教来说,就是她并未喝孟婆汤,以现有的灵魂回到了她年轻时期的身体当中。” 苏昭宁艰难地理解道:“是说她,她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还带着活了一辈子的记忆?” 主持点头:“正是如此,所以你二人这世缘分到头了。” 说罢她就转身进屋,苏昭宁急忙拦住她:“不,主持,您不是说再续前缘么,她既然带着记忆重活一遍,自然不会如这世般留下遗憾,我们的缘分并未到头。” 主持又觉得他有些魔怔,但仍是耐心道:“此时的你与彼时的你是相同的么?” 苏昭宁有些头疼:“那您的意思是说,她遇到的我是从前的我,我们二人这几十年的回忆只有她有。” 他呢喃道:“那她得多么寂寥痛苦,有什么办法能让那时的我也能拥有我们两人几十年的记忆呢?” “是这个道理。”主持想了想,决定送佛送到西,“你可听说过飞熊入梦的典故?” 苏昭宁摇头。 “相传周文王梦见一只白额猛虎,生双翼,朝帐中扑去,文王惊醒后召集大臣讨论梦中凶兆,最终推断出此乃兴周之大兆,最后在渭水边找到贤臣姜太公。” 主持看着眼前郎朗清举的郎君,道:“你可明白了?” 苏昭宁恍惚中抬眼:“您、您是说以入梦的方式向彼时的我传递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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