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到池岸的墨书远面上有着瞬间的放松,下一息却又陡然苍白了脸面。 先前立在水边凉亭上的女鬼不知何时又飘到了他的身侧,她身上的血肉已然腐烂殆尽,只余一身斑驳破烂的绛色长裙,松落落挂在她那一身空荡荡的骨架之上。 她掌心仍托着那团尚未成型的半腐胎|儿,似是执着地想要将之送入他的手中。 墨书远踉跄着迈出几步,双膝却因脱力而不住地酸软。 奔逃中他被一截树枝绊倒,张皇又狼狈地跌在了地上。 女人寸寸逼近,他哆嗦着拿手肘向后挪移着身子。 他腹中痉挛揪痛之意再遏制不住,熏鼻的恶臭登时便糊遍了他的全身。 在此之前,青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能难堪成这个样子,但那浸了水又沾染了污物的衣衫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一点。 他放开喉咙大声喊叫,想要以此唤来府中的巡逻侍卫,孰料直到他将自己的嗓子都喊得哑了,池边却依然是一片静静悄悄。 “殿下,您跑什么?”女人伸着手臂低了头,空旷漆黑的眼窝直勾勾盯了墨书远的双腿。 “您再这样跑,奴要生气了。”女人道,声线是出了奇的温柔缱绻,落到他耳中却不带半点旖旎之意,余下的只有那蚀骨穿髓的森寒,“奴生气,会忍不住杀了您的。” “可奴暂时不想让您死……这要如何是好?”她单手托腮,细长的指骨一下下敲击了自己的下颌,发出阵令人牙酸的、半脆不闷的响。 墨书远只觉她的指骨恍若是千斤的重锤,每一下都重重锤在了他的心上,他两股战战,煎熬万分,想要逃,却再没了站立的力气。 “不如这样,奴将殿下的双腿锯掉,如此,殿下就跑不了了。”女人笑了个花枝乱颤,空着的手腕一立,作势便欲单手成刀,剁向墨书远的脚踝。 青年不知被鬼锯腿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但本能告诉他那滋味一定不算美妙。 在那森森白骨即将触及他腿骨的一刹,他骤然爆发出身体最后的潜能。 他顶着湿透的衣衫与几乎不听使唤了的腿脚,强撑着跑出了百尺,眼见着便要逃出林丛。 出了这林子,外面就是府中大道,他在那里,一定能等来巡逻的侍卫! 墨书远眼中陡然亮起无穷的希冀,哪成想下一瞬便迎面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他捂着额头,颤巍巍地回了首,却在身后三尺之处,看见了一身覆了泥污、破旧不堪的生锈铜甲。 青年登时毛骨悚然,他瞳眸发抖,迟而缓地向上望去——瞥到了那张他这一生都忘不掉的脸。 靖阳伯,湛世嵘! “湛将军……”墨书远的唇舌打了结,喉咙内又腥又痛,他眼睁睁看着那执钺的老将慢慢抬了手,生锈的青钺之上闪过一线刺目寒光。 寒光乍起时那铜甲之下的脖颈上,亦现出道可怖的血线,那血线蜿蜒着环绕了他整个颈子,靖阳伯的头颅也跟着那血线的开裂而渐渐弯折坠落。 秾艳的赤红洗刷去铜甲上发青的锈。 “殿下还真是能跑,奴一个不察,就让您又跑了这么远。”先前被他甩在身后的女人施然上前,一同前来的还有那池底的无数鬼面。 他们呈合围之势向着墨书远步步靠拢,行走间七嘴八舌地商议着,要如何处置这位罪恶滔天的青年。 “殿下实在太能跑了,要不先砍了他的脚,再将他倒挂在树上罢——” “拖到池子里淹死,让他也尝一尝终日被池水困着的滋味。” “不不不,殿下他最爱惜颜面,我们不如将他的面皮活剥下来,再撕成一条条的小片怎么样?” “拆骨剐肉,凌迟车裂?” 那群怨鬼将墨书远团团困在了中间,后者嗅着自己满身的水腥粪臭,脑袋里不住发了晕。 当靖阳伯掌中青钺的银辉再一次划破虚空,他终于承受不住心头那道惊恐,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见他昏死,众鬼再无了顾及,当即疯了似的扑上了他的身躯,亡魂抓不起生人的躯壳,却能在其上留下道道青黑的指痕。 他们掐红了眼,慢慢便不再满足于这样无关痛痒的报复,试探性地将虚幻的手臂伸向那昏死之人的命门。 待众鬼濒临失控之时,夜空上倏然传来小姑娘清浅又怅然的叹息。 一道煞气猛地自青年体内蹿出,被压制已久的天家气运立时重新将他罩拢。 怨鬼们忙不迭向后退开了数尺,继而仰头看向那立在房檐之上的一对男女。 “尔等既已亡故多时,便莫要沾染这般杀业,”慕惜辞垂了羽睫,声线淡漠,“否则地府不收,尔等难入轮回。” 众鬼闻言不语,亦不曾离去,小姑娘见状只得耐着性子轻声解释:“他该死,但不是现在。” “若他现在便死了,那些被封藏在过往之内的冤案,才当真没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我保证,他会得到他应得之罪。”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女人音含戒备,下意识绷紧了臂骨。 慕大国师听罢,不疾不徐地抬了手,暗色的广袖在风中如旌旗猎猎,小姑娘的身板站得笔直。 她摊开五指,掌心是一团墨似的阴煞。
第389章 点鬼路 “你们以为,”小姑娘嗤笑一声,语调轻轻浅浅,“你们是如何绕开天家气运的庇护,近得他的身的?” 墨君漓的死劫已渡,眼下乾平正值大运将起之时,整个墨氏一族的气运盛得厉害。 若非她今儿白日里曾在他体内打下这道阴煞,莫说是那死了数年、魂魄都有些不稳的小侍女,便是这群人中,功德与怨气并重的靖阳伯,都未必能近墨书远的身。 气运这东西最是难以捉摸,否则那背后执棋之人,就不必那般大费周章地想要侵占一两分这天下大运了。 “原是有你出手……”一身破烂血衣的女人失神喃喃,言语间不自觉地便带上了几分恭敬,“恕奴眼拙,先生,奴失礼了。” “只是先生,能否冒昧打探一句,您又与殿下有何渊源?”女人福身,她的态度虽已极为恭敬,身上那戒备之意却是分毫不减,“您知道,我等着实与殿下怨怼颇深。” 她在这世间游荡了这么久,尸身已然腐作了枯骨,魂魄都已濒临崩散,她心中太恨,实在是不想见那个无耻的薄情人,再这样悠然快活地活下去了。 “前生之仇,今生之恨。”慕惜辞垂下眼帘,“两世血仇,不报不休。” “如此,可够?” 前生墨书远杀她父兄、害她阿姐,牵连葬送了数万慕家兵马,闹得乾平上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仇。 今生墨书远算计她爹、觊觎阿姐,意图捉她以威胁国公府、想将阿衍困杀于江淮的恨。 这是绵延了两世、镌进她骨子里的仇。 不可不报,否则,她定生心魔。 小姑娘闭了闭眼,强行将浮现眼前的、两生以来的一幕幕尽数甩去,眸底涌动着的凶狠戾气亦刹那收归于无迹。 女人听罢有着瞬间的哑然,她怔在原地静静思索了许久,方才极为郑重地拱手行了一揖:“如此,奴心安了。” 她是在这府中游荡了多时的老人,众鬼见她行过礼,忙不迭跟着她冲着那屋檐之上的二人作了揖。 一礼行毕,有人纠结着细细出了声:“可是……我等心怀执念,身上怨煞浓重非常,当初便不曾与鬼差同回地府,而今又要如何去寻那鬼门呢?” 寻不到鬼门,便去不得地府;去不得地府,自然亦无那等“轮回”之说。 此言一出,众鬼即刻陷入了焦灼,慕惜辞见状勾唇一笑:“开鬼门本就不算什么难事,尤其今日恰逢那中元鬼节。” “这样,等下我自会为几位念诵上一段超拔经咒,度去尔等周身怨煞,顺手指一道明路。” “届时,几位只管沿着那路前行就好。” “那便有劳先生了。”女人颔首,声线之内满是感激。 她原以为自己此番过后多半要落得个魂飞魄散,浑然不曾肖想过能再入鬼门,却不想此时竟还能峰回路转。 “无妨,渡了你们这些徘徊于世的怨鬼,也算是我功德一件。”慕惜辞唇边挂笑,随即掐诀起印,不疾不徐地念诵起那部《太上道君说解冤拔罪妙经》,末了又连诵了数十遍《往生神咒》。 经咒响起时,众鬼只觉身上一轻,仿佛是那连年压制在他们背上的沉重枷锁,终于被人寸寸卸去,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一身身的血衣。 他们恢复了最初的样子。 重压卸下后,他们心头的怨怒也好似消退了不少,再看向那昏死在地、满身污淖而狼狈至极的墨书远时,心中竟已能够波澜不惊。 是了,现世报,现世了,他既行了这么多恶,便合该多活上两年,好好体会一番他们曾经体会过的那生不如死的痛苦。 众鬼垂首,再次向着那霜月之下的小姑娘行了揖。 只是这一回他们个个都是真心实意,再无人如先前一般是随风而动。 “归途已现,尔等速速循着那路去罢。”最后一道印诀掐毕,小姑娘遥遥抬手,凌空绘出一条小路。 她指尖所指之处月华微涌,不出片刻,那道若隐若现的小路便完整呈现在了众鬼面前。 几人见此犹豫了片刻,心中本就最为坦荡的靖阳伯,到底最先踏上了那条路。 他的死局,是早在祝升等人决意对朝中武将动手的那一刻便注定了的,他知晓云璟帝的难处,是以怨气虽是不浅,却不会太恨。 且他护国十数载,颇有一段功绩,身上杀业亦有乾平的军魂替他承受,他无甚业障,离去时自然最为轻松。 “你是老慕家的闺女吧。”临近鬼门的湛世嵘目带欣慰,和蔼不已地看向立在那边的姑娘,他在她身上瞥见了几分老友的气息。 “湛叔叔。”慕惜辞轻轻颔首,对着这位枉死的老将微微一笑。 “果然,若论儿女,无人比得过老慕那个混蛋玩意。”湛世嵘心下感慨万千,一面对着她身后的少年抬手抱了拳,“还未见过七殿下。” 墨君漓但笑点头,不曾言语,小姑娘则弯着眼睛略一收了下颌:“湛叔叔,您放心,明轩和凝露过得很好,晚辈亦会尽早寻机会替伯府平反。” “眼下,明轩已经随我父亲上阵杀敌了,想来要不了多久,湛氏便能恢复往日的荣光。” “荣光……”老将虚幻的眼中露出一线几不可察的向往,少顷后他笑着摇了头,“这些都无所谓了。” “现在,我只希望他俩能求得其所、安平一生。”话毕他朗声大笑一阵,循路而去,不再回头。 “慕丫头,借你的光,我这把老骨头便先走了,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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