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锦忍住笑,一边系水囊一边说:“快回去,主人肯定还有话要说。” 十郎赶紧回帐篷去。 段锦跟着他进去,昏黄灯光里看见了赵景文硬朗英俊的脸。 他忽地想,赵景文又是为什么可以没有犹豫地就杀人呢? 到底输在了哪。 “这才只是开始,我们都得学会习惯。”叶碎金说,“今年一下子为什么这么多人称帝称王?因为他们不怕新朝廷。” 国号从梁更改为晋还不到一年。其实连叶家堡的人都还没习惯。 其实连梁都没习惯。 短暂而不稳定的王朝并不能给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记。大家印象更深刻的还是大魏。 “前朝,呸,我是说伪梁,伪梁的时候,虽然政令不过江,但长江以北还是一整块。长江以南哪一个也不敢过于挑衅。” “但眼前,这个朝廷怎么灭梁建国的?” 十郎要挽回面子,立刻抢答:“我知道,这个皇帝把燕云十六州割给北方的胡人,引了胡人兵马为援,才夺了江山。” 叶碎金道:“你觉得他做得怎样?” 十郎胸脯一挺,大声道:“是个孬种!” “咱中原人不管怎么打,朝代更迭,更名易姓,都是咱自己的事。” “胡人那能一样吗?” “历朝历代,只听说哪个皇帝最厉害的便是开疆拓土,这一下子十六个州送给了别人,他可真是个败家子!要是我敢这样,我爹可得打死我!“ “那十六州以后,何止是易姓啊,连种都要变了!” 叶碎金颔首:“江南边的人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现在咱们江北这一块依然是天底下最强的,到底是比不上从前了,光是地盘便割去了一大块。” “别人觉得他弱了自然便要站起来争一争锋。” “野心会传染,还会不断变强。卧榻之侧,又岂能容别人酣睡。我既称了皇帝,你怎能和我并肩。” 三郎听得最懂:“所以以后,会更乱是吧。” “必然是。”叶碎金道,“也别想着我们守着家就行。就算我们一直趴窝,也架不住别的人想扩张地盘。” “迟早有一天,大家伙都不能再这么安稳了,都得真刀真枪地上战场杀人。” “所以,从现在开始,都习惯吧。” 她道:“越早越好。” “今日,大家做的都不错。”瞥见十郎挺起了胸脯,叶碎金忍住笑,“十郎也不错。” “今天就这样吧,明天接着巡视。” 叶家郎君们纷纷走出帐子。 段锦却在帐口磨磨唧唧,脚底下跟长了浆糊似的。 赵景文和叶碎金是夫妻,自然同住一个帐篷,自然他不必走。姓段的小子这干嘛呢? 赵景文奇怪地问:“你还有事?” “没事。” “没事在这儿干嘛?” “就走。” 说着“就走”,眼睛却瞟叶碎金。 少年时还这么跳脱,完全没有后来镇军大将军的气势。 “阿锦。”叶碎金含笑唤住他。 段锦立刻眼含期盼。 叶碎金肯定地说:“你今日做得很好。” 段锦的嘴咧开,高高兴兴地终于出去了。 赵景文笑着摇头:“这小子。“ 叶碎金并不看他,开始拆头发:“是啊,还是孩子呢。” 赵景文有点失落。 那么怂的叶十郎也被称赞了,段锦一个仆人也被称赞了。 谁不想被重要的有身份的人称赞啊,谁都想的。明明,他才是今天表现得最好的那个。 她却不给他个正眼。 赵景文打起精神凑过去:“骑了一天马,累了吧,我给你按按。” 叶碎金散了头发,很乐意接受赵景文这样伺候她。 “行啊。”她道,安心地享受起来。 男人的手是很有力的,按起肩膀来,比丫鬟们按得舒服。 想一想,她从未要求过他为她做这些事,从来都是他主动的。 可他做了皇帝之后,她才知道他怨念有多深。 皇帝含着怒说:“叶碎金,我是你夫君,你怎么就不能给我按按肩膀?” 皇后嗤笑:“你要是缺使唤人,就诏令天下选秀,进上百八十个新秀女,每天换着人给你按。” 按到你寿终正寝。 皇帝更生气了:“叶碎金,我是天子,来给朕按肩膀。快点!” 皇后剥着橘子,道:“我是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不是给你打扇捧盂捏脚揉腿的人。” 皇帝气恼:“就按两下不行吗?” 皇后把橘子皮砸到他脑门上:“滚!” 皇帝恼羞成怒:“你等着,朕若再临幸你,就、就……哼!” 他把橘皮扔在地上,甩了龙袍的袖子走了。 那天是初一。初一、十五,皇帝固定地要留宿正宫的。 叶碎金没理他,把橘子一瓣一瓣地掰开,放进嘴巴里。 后宫里新人娇嫩,旧人失宠,没有长久的。 可到了十五,皇帝悻悻地又来了,绝口不提曾经差点赌咒的话。 贱得很。 神思正飘得远,耳边听见赵景文在说话。 “……十六州,那是咱中原的养马之地啊。中原好马都出自于那里。”赵景文叹道,“晋帝此举,遗害极深。” 叶碎金终于回头正眼看他。 “谁教你的?” 赵景文莫名:“教什么?” “你刚才说的话,”叶碎金问,“谁教你的?” 赵景文才明白过来,失笑道:“哪有人教我,那不是杨先生说过的话吗?” 叶碎金微怔:“什么时候?” 赵景文解释:“便是我们知道又改了国号的时候。当时杨先生便叹了这一句。我不过拿来鹦鹉学舌罢了。” 别的人怎学不来呢? 因为别的人都没有去思考遥远的燕云十六州。大家当时只关心新朝廷会不会派驻新的军队和节度使,会不会重新开始收税,流民会不会变得更多。 都只看到和关心眼前的切身相关的事。 燕云十六州,跟叶家堡有个狗屁关系啊。谁也没去过那。 只有叶四叔出过远门,他年轻时候去过河东道,那已经是很远的地方了。 其他的人,都从来没有离开过河南道吧。 杨先生的话,在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入大家的耳,包括叶碎金。 除了赵景文。 天下英雄逐鹿,群雄竞起。赵景文由乞丐至赘婿,由赘婿一路做到皇帝,不是没有道理的。 叶碎金转回头去。 许久,她道:“赵景文,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赵景文终于得到了他期盼的称赞,却跟期盼似又不太一样。 总觉得味道不一样,是他多心了吗? 她的夫婿头脑聪明,她为什么如此怅然? 赵景文感到困惑。 叶碎金拢着头发,问:“你家在哪来着,叫什么来着。” “是你没听过的小地方。”赵景文道,“在太原府西北。” 叶碎金叹息:“你一路走到邓州,挺艰难的吧。” 赵景文道:“人还是得多走走路,多见识见识才行。像今日,郎君们都惧了,我就不惧。” 然而叶碎金并没有顺着称赞他。 她的嘴角浮现了淡淡的讥讽的笑。 骗人。 你不惧,是因为你在南下逃荒的路上已经杀过人。 那是一个书生,他的行囊里有钱,比钱更重要的,他有食物。 你吃了他的食物,揣了他的钱。 最后,你还占据了人家的名字。 因为你觉得,“景文”比“狗儿”好听。
第11章 担忧 内乡县令这几天根本睡不着觉。 一闭眼就是城门楼子上吊着的那些个死人,尤其是正中被剐的那个。 他这几天都没吃下肉去,一看见肉就犯恶心。 天热,尸体腐了,城门楼子上苍蝇嗡嗡地论群飞。内乡县令过去又瞧了一回,掩着鼻子跟县尉说:“要不然,放下来吧。” 县尉还没说话,守门的小吏已经慌忙开口阻止:“使不得!使不得呀大人!叶家堡大小姐说要曝尸十日方可放下来,大小姐临走前特别说的!” 内乡县令跟叶碎金打交道不多。因她是个女子,总觉得不便。叶家堡那边大概也是这样觉得,所以需要的时候出来和他们这些官吏应酬的,都是叶老四那一辈的叶碎金的叔叔伯伯们。 因此,内乡县令对叶碎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漂亮,老堡主独生女,功夫厉害这几样上。 至于她这个人是个什么性情的人,一直没有过多的了解。 他们甚至至今都不习惯称她为“叶堡主”。 回想起来,她掌了叶家堡的这三年倒也四平八稳,没出过什么大岔子。 但内乡县令一直觉得这是因为有叶家诸多长辈扶持、看顾的应有结果,而不是叶碎金的功劳。 但现在,突然一下子,叶碎金这个女人的存在感变得强烈无比。 他看着小吏,甚至都能看到他眼中的敬畏。 毕竟他和县尉那日不在现场,而守城小吏却被迫近距离目睹甚至可以说参与了剐人的全过程。 据说钱屠户好几天没开张了,说是找铁匠打新刀呢,说新刀打出来之前不开张。 这就是放屁。他一个屠户家里难道只有一把刀? 一定是跟他一样睡不着觉,老做噩梦。 不只小吏,内乡县令一说“放下来”,周遭的守城小兵们都明显紧张起来了。 内乡县令忍着恶心又看了看,道:“也好,正给那些有心思的流民一个震慑,那便吊足十日吧。” 县尉照例捧臭脚:“大人英明。” 县令没吭声。 待回到县衙坐下来,小厮上了茶水,县令问县尉:“这两天有什么感觉?” 县尉顿了顿。 县令:“说就是了。” 县尉便说了实话:“城里城外,都安静了很多。” 人不是白杀的,肉不是白剐的。叶家堡突然发威,震慑力不是瞎说的。 县令点点头,又摇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县丞也在一旁陪坐,闻声和县尉对视了一眼,心底约略都有些明白。 从前叶家堡虽也是地头蛇,但终究他们才是官,叶家堡是民,各安其位。如今叶家堡这一出手,隐隐地,双方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而自从宣化军溃亡京城又被其他势力吞并,唐州、随州、复州、郢州和邓州的官员背后,其实是没有了支撑的。 许多地方乱了之后,官员都挂靴回乡了。 邓州的官员还能如此安稳,恰恰就是因为有叶家堡。 如今叶家堡还不算翻身,只是动了动,摆摆尾,他们在上面就已经感觉到了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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