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和第一个幻境一样,是梦? 不。虽然各处空荡,但辉煌灯火是真,戏台种种也是真。甚至刚才的无数人影发出的笑声、鼓掌声,也都是真的。她没有认错。 那哭声也并没有分不清真假虚幻、痴迷不已的意味。相反,正是因为明白失去了什么,才有这样细微却不能断绝的悲伤。 所以,这是…… 云乘月艰难地分出右手。 她左手死死拽着风筝线,右手抓着玉清剑。剑鞘也不褪,她就极力在风中书写起来。 她还闭着眼,用神识去追逐风中流散的那一抹意蕴。 一点,一点,又一点。 宛如泪痕一般的笔画…… 还有这些横竖,都像枯瘦的手,向着往昔繁华伸出。 不知不觉,风渐渐平息了。 燕子风筝乘风而下,悠悠降落,最后再次“啪嗒”一声落了地。 ——[……做得不错。] 帝王的身形随风一并消散。 云乘月睁开眼,正好见到空中凝聚的那一枚文字。这还不是书文,而只是普通的文字,甚至写得还不太好看。 ——消。 消散的“消”字。 它漂浮在半空,继而,它由一个字而变为无数字。 无数个“消”字往无数个方向飞出去。每一个“消”字都与幻境中的一样东西相融合,并且带走了它们。 一盏一盏的灯笼消散了。 姿态各异的人影消散了。 戏台上的锣鼓、弦琴,也全都消散了。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消”字。它们挤挤挨挨在一处,又齐齐往夜空中飞腾而去。 由慢而快,它们最终冲进了夜色深处。 ——砰! ——砰砰! ……最后,炸开成了无数绚丽烟花。 于是,终于也就连这些“消”字也都没有了。 四周唯有黑暗,还有他们脚下铺开的一道白亮星光路。 两行文字出现在上方,宛若被一只枯瘦的手涂抹开。 其书为: 才梦笙箫灯色好。白雪青丝,风流早冰消。 当年壮志为谁了?西风残照,黄土断侯王。 这两行字里,唯有“消”是书文,也是句眼。 文字迤逦,意蕴哀婉无奈。凝视着它们,就仿佛看见了一幕幕画卷:春光正好、热闹繁华的少年时代,早已成了白发老人的梦中回忆;任多少辉煌成就,现在也只一抔黄土。 云乘月看得很入神。 纵然其他文字并非书文,可它们与“消”字相辅相成,形成了一副结构完整、意蕴无穷的墨宝。 观赏这样的作品,就如同参与一场不容错过的盛宴。 ——啪,啪啪啪。 有人鼓掌。 “不愧是云道友,果真才华横溢、天资绝顶、灵气冠绝当代!” ……好罢,还是有人可以错过的。 云乘月回头,见庄不度立在一旁,正不断鼓掌,一脸感佩。 “云道友前途不可限量啊!” 云乘月皱起眉头。 “庄道友何必还装傻?”她淡淡道,“早在一开始,你不就看透了题眼?” 掌声停了。 庄不度眉眼一动,面上却还是那副热热闹闹、轻浮却容易讨喜的笑。 “此话怎讲?” 云乘月摇头:“庄道友最开始唱的那几句词,我总算记起来了些。” “什么词?”庄不度睁着眼睛试图传达自己的无辜,却因为容貌艳丽太过,反而显得锐利甚至敷衍,“我不记得了。” 云乘月又回忆了一下,才清清嗓子,哼出开头。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庄不度开头唱的是“残山梦最真”几句。而这首词曲,恰恰好对应的便是幻境的真意。云乘月不信这是巧合。 “是这么唱的吧?后面我才是真记不得了。” 云乘月抱着玉清剑,唇边含笑:“庄道友分明早就看出幻境题眼,却生生将胜利拱手让人。说‘承让’就真让我,原来庄道友竟是个真正的厚道老实人。” 她有时候说话是很能促狭到人的。 庄不度也被说得有点讪讪。可他不愧是京中混子,咳了两声,就叉腰理直气壮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确实是个厚道老实人,这一点姐姐作证,我……” 他笑意冻住。 这一次没有幻境影响,他大约是真的失言了。 云乘月不想去戳他伤疤,便诚恳道:“我便将庄道友的善意当成真善意了。之后若是有空,还请挑些能讲的,告诉我当年母亲……?!” ——轰! 与巨大声响一同袭来的,还有整条星光之路的震颤。 宛若突然地震,云乘月险些站立不稳。她反手一横,玉清剑放出灵光,支撑住她的身体。 发生了什么? 一抹白光从远处奔袭而来。它惶惶急急、慌不择路,一头往云乘月这边扎来。 它速度快得惊人。等云乘月能够回头一看究竟,那白光已然是在她身后躲藏得严严实实,看起来简直恨不得钻到她身体肺腑中,才算躲藏个严实。 ——[嗯?这不是……?] 连薛无晦都略有吃惊。 云乘月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躲在她背后的,居然是一个“梦”字……就是第一个幻境的构造者,还含情脉脉戏弄云乘月的那个“梦”字。 “你跑这儿做什么?”云乘月一顿,神情微妙,“等等,你在逃难……你在祸水东引不成?” 话音才落,就听一道极为耳熟的声音接着响起。 “孽障——往哪里逃!” 一道暗色流光起。 手执黑玉长剑、身披玄色飞鱼袍的青年,出现在不远处。他半面覆着白玉描金面具,肤色比玉更白,眼神比冰更冷。 是薛暗。 他冷冷地盯着云乘月……或说,盯着她背后的“梦”字。 “交出来。” 他伸出手,语气毫无起伏,声音几乎与薛无晦一模一样。 “云乘月,把你背后的死灵——交出来。”
第108章 观想之路的秘密 ◎各自打算◎ “庄不度……我记得他儿时刚会拿笔不久, 我还看过他一眼。那时我就想,这是一个难得的意趣之道的天才啊。” 王道恒背着双手,语气有些欣赏, 也有些惋惜。不过,也仅此而已, 谈不上多么在意。 他衣角微渺,雪白长眉垂落,还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老神仙模样。 但…… “王夫子——老院长!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说这种话!” 性格急躁严厉的张廉夫子,压着火气埋怨:“您倒是解释一下哪儿来的死灵哪……这肯定有什么误会!” 王道恒没有回头, 还慢悠悠地问:“什么误会?” 张夫子噎了一下:“还没误会?死灵, 那可是死灵!” 王夫子一本正经:“死灵在哪儿?我看没有死灵在的嘛。” 张夫子瞪着老神仙,真是眼珠子都快瞪脱了眶。若不是对面是人人尊敬的王夫子, 他恐怕能气得直接把手里的“法”字书文给砸出去。 “……俺现在不跟您扯这些有的没的!观想之路给飞鱼卫蹿了进去,俺们书院都要给人掀个底朝天,您还问有什么不得了!您别是老糊涂了哟俺滴个乖乖!” 张夫子着急上火得, 连多年前的乡音都给蹦出来了。 他也的确该着急。 此时, 宫殿平台上水汽激荡。 自水镜当中,薛暗喝出那一句“死灵”开始,争斗便猝然爆发。在场修士,无不是心明眼亮的高人,当然知道“观想之路”被飞鱼卫指控藏了死灵,是多么严重的罪名。更何况,这指控者还是飞鱼卫之首! 不管这罪名是否成立,当下都绝不能示弱! 书院一方的夫子、老师们齐齐出手, 各色书文灵光闪烁, 牵连出无数笔墨意蕴。 白玉京一方的官员也毫无惧色, 都祭出笏板, 飞鱼卫则纷纷拔刀。 可与一般修士不同,白玉京的代表们并不书写自己的文字。只见他们三五成团,各自写部分笔画,最后组合出四枚大字。 曰:法天象地! 四字皆为大篆,笔笔森冷,气势万千。明明是不同的修士写出的笔画,组合在一起却是严丝合缝、结构完美,笔势连贯,因而冷峻之意自然流出,宛若出自一人之手。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四字不仅字字书文,而且……每一枚都是玄字级! 玄字级别是何等模样? 人人皆知,书文威力如何,要分等级来论:白文最末,地级好一些,也最为常见。天字级书文更优,也是真正划分俊才与常人的分水岭。接下来是玄字级,持有者常为各方大能,偶尔也有天才级别的学子。至于道字级书文……那是传说才有,便暂时不论。 而在等级相同的情况下,若能将所持有的书文组合成词语、句子、文章,便能令书文威力成倍增加。 就如此刻这“法天象地”一词。 四枚玄字级书文法度相同,宛若同出一脉的将军;又相互呼应配合,勾连出新的意蕴。 它陈列高台之上,大篆文字带来古朴沧桑气息,幽幽冷冷,隐约地……竟还带着一缕霸道之意,令人想起千军万马拱卫着高高在上的皇权……而且那必定是亘古中最森严、最不容违逆的皇帝之权。 相比之下,书院一方却是各自为政,书文形形色色,意蕴也形形色色,看上去热闹缤纷、气势很足,实则相互干扰,以至于没有一枚书文可以同“法天象地”一词媲美。 这情形双方都看在眼里。 当下,书院众人就面色微沉,而白玉京一方则精神一振,气势更盛。 若论个人修为,明光书院荟萃了顶尖修士,当然占优。 可白玉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硬是让一群第四境修士,发挥出了第五境巅峰的实力。如此一来,书院竟是落了下风。 一时间,书院众人无法,只能对王夫子投以求助的目光。 可老神仙只管凝望着水镜,对身后的斗法恍若不见。 还是太子先微微一笑。 “看样子……的确是法度一道更胜一筹。” 太子北溟缓缓捻动着手中佛珠,用极为欣赏的目光凝望着“法天象地”四字。他看得那么专注,凝聚在他眼中的光,甚至比他回忆过往时更明亮。 “一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意趣之道或许能造就一两位天才,但于国于家,终究要行法度之道,众志成城,才是长久之计。” 他自言自语着,下定了结论。 分明是为了死灵而起争执,却没头没脑说到了家国……这跳得,是不是有些太远了? 旁人多少都露出了异样的眼神。 王道恒却像知道北溟在说什么。老人便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似含着嘲讽,又像压着许多沉沉的思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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