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书院的各色灵光,还是“法天象地”的磅礴森冷,到了他们周围,都化为一片寂静。水雾还在他们脚边弥漫,同样不受任何影响。 终究,王道恒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呼出的气吹起了雪白的胡子、眉毛,吹得它们虚幻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而后,鬼仙又伸出手指,慢慢地梳理了两下自己的眉毛。 “法度一道的胜利吗……我看不见得吧。” 他不笑,也不怒,语气平静悠远:“太子殿下,这‘法天象地’四字的确威力无匹,令人钦佩。” 说着,他还点了点头,加强了这种肯定。 这种肯定令北溟唇边笑意更甚。这句轻巧的赞叹,似乎正正切在了他心坎上。 “正是……” 但紧接着,王道恒便摇了摇头,叹着气打断他:“可若老夫没有看错,‘法天象地’这个词语,似乎是临摹了别人的手笔……罢?” 他长长地拖出去最后一个字音,有意无意就说出了十二分的嘲讽。 “那段记忆依稀残存在老夫的记忆之中。千年前,是那一位初登飞仙之境,豪情万丈,挥毫落下‘法天象地’一词。太子殿下——” 王道恒抬起眼。在老人那皱巴巴的、失去水分和弹性的眼皮下面,是一双电光般明亮的眼睛。 “你自以为‘法天象地’威力赫赫,实则却是临摹他人的赝品!” 他语气陡然严厉,有了咄咄逼人之势。 “而被临摹的那一位,恰恰却是意趣之道的大能!历史忘记了,可老夫还记得。” “你说众志成城,可成的是谁的城?法度之道,莫非要以拾人牙慧为荣?” 这或许是人们记忆中,表现得最为不屑、充满轻蔑和嘲笑的王夫子。陡然之间,他不再是那个笑呵呵的、好脾气的、不问世事的神秘老头儿,而是自身之道的书写者捍卫者。 而太子的微笑,也在这一刻倏然冻结。 临摹? 临摹! 一旁白玉京官员齐刷刷一惊。他们都是法度之道的坚定奉行者,更以能被选中书写“法天象地”四字为荣。可他们从没想过,原来这词竟然是别人写下的,还是意趣之道的修士? 那……他们引以为豪的,还是法度之道么? 心意动荡,书文便也受了影响。 一时间,“法天象地”气势大减,而书院一方趁机振奋反攻。 优劣调转,书院的修士都松了口气。看来王夫子不是不出手、不在意,而是要在道心根基上打蛇七寸。果然,这种大道之争,还是要有大能坐镇,才好一语道破玄机,稳固己方士气,也动摇对方的决心。 太子沉默着。 他似乎也无法反驳王夫子的质疑,便只能沉默。他手里的佛珠还在缓缓捻动,双目渐渐冰寒,似乎想起了什么绝对不愿回忆的往事。 “……呵,王夫子果然道论高妙。” 北溟轻轻一笑,居然放弃争论,露出一个寒冷的微笑:“那么,我们还是好好说道一番,这观想之路中的死灵是怎么一回事?” “王夫子方才还承认,为了抵御神鬼异族,也为了天下太平,任何死灵一经发现,就必须上报官府,最后在祭天大典中完成献祭。” 王夫子望着他,片刻后,他收起怒色,一脸平静地点点头。 “不错,老夫承认死灵必须被消灭。”他简短地声明,“然而,明光书院中并无死灵存在。” “……哦?王夫子莫不是想效仿古人,来一出指鹿为马,当个睁眼瞎?” 北溟含笑看向水镜。镜面之中,薛暗正手执黑光长剑,步步逼近云乘月背后的书文。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无数星光停留在那片夜色中。 “那么,那又是什么?” “这都看不出?”王夫子用一种略含责备的、长辈看不成器的小辈的目光,看着北溟,“那当然是书文,只是蕴养出了一点自己的神智,和死灵没有什么关系。” “那您就尽管嘴硬罢。待薛将军捉拿死灵归来,一切便水落石出。况且……” 北溟微笑着,稍稍挑起了眉毛。 “我很好奇,除了这‘梦’字以外,观想之路中还有没有别的死灵?”他凝视着那片闪烁的群星,语气轻柔至极。 此言一出…… 书院全都沉默了。 能够来到这里的夫子、老师,全都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不少年头。正如对祭天大典一样……对书院中的一些事,他们也多少有所耳闻、有所猜测。只是出于某种信任和默契,他们几乎不去主动探究。 只可惜,当一些事被称为“秘辛”的时候,大约就意味着它们总有一天要被发现。 唯有张廉夫子大惊,一双浓郁粗黑的眉毛大大飞起来,快要压不住他满面惊色。 “什么?难不成观想之路里那些成了精的书文全是死灵?!”张夫子神情严肃、语气严厉,震得他自己的书文都抖了几抖,“王夫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必须给一个说法啊!” “如果真有死灵,那我们务必要遵照国法规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书院其他人:…… 失策了……他们怎么忘了,书院里还有这么一位严守律法、脑子还比较一根筋的夫子?以往大家嘀咕观想之路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避开张夫子的…… 王夫子安慰道:“没事的,我们这儿没有死灵。” 张廉夫子想了想,又一脸严肃地对北溟说道:“太子殿下,国法必须遵守,可也万万不能冤枉了人才是。” 北溟:……? 他有些疑惑,语气不禁带上了一丝迟疑:“张夫子……你在教我做事?” 张夫子闻言,有些奇怪,却还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听说小卢原来是教过太子殿下的。”他保持着自己的严肃,认真解释,“我以前也教过小卢,想来指点太子殿下一二,问题也不大。” 太子:…… 一旁正神思天外的卢桁:…… 其实……要按照师生的礼节来算,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太子固然可以用君臣之道反驳,可谁让开头他自己说了,不是太子、只是个出家人的? 北溟的微笑僵了僵,只能说:“张夫子说得有理……我很是铭记在心。” 王夫子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总之,观想之路在结束考核前,是不会再次开启的。诸位何必动手?不如安安静静等待结果,再决策也不迟。” 他语气轻松,又成了那个笑眯眯的和善老者。 北溟垂下眼帘,又轻轻抬眼。 他望向镜中的云乘月,目光又变得迷离缱绻。 “既然王夫子坚持,那就再等等看吧。”他语气平和清淡,与他略显痴迷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也因此显出了几分怪异。 “让寡人看一看,这一位云乘月,究竟是来年祭天大典上的天之骄子,还是届时炉中,那无人知晓的献祭之灵?” 这清淡的话语好似藏着杀气,又让其余人默然。 辰星已经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此时还是身形陡然一震,很是惶惑地抬起头,如惊弓之鸟,又怯怯不知所言。 荧惑一直低着头,去盯高台下方的云雾、水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夫子平静依旧。他望着天际,出神片刻,竟忽地笑了笑。 “太子殿下,只是看一看就足够了吗?” 老人的问题,引来北溟一瞥。 “王夫子的意思是?” “老夫的意思是,来年祭天大典上,骄子虽算不上多,聚在一起却也不少。乘月被你们这么刁难……若是她还通过了,仅仅是成为其中一员,怎么够?”鬼仙悠悠说道。 北溟神色一动。 “哦,这样吗……这样,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眼中渐渐有了一点亮色,宛如小孩子看见许久不见的心爱玩具。 太子手中的佛珠停了下来。 “那就这么办吧。”他温和地说,“若她能顺利等到来年,寡人便让她做群英之首,那祭天大典上风光无二的执笔人,又如何?” 王道恒笑了。 “那就这样办。” 他满意道。 …… 一旁。 闭目调息、默默疗伤的杨嘉夫子,悄悄看了王夫子一眼。 他面色苍白得可怕。 他已经尽量避免让别人看出来,可那份忧虑、迷茫,还是渗了出来,露珠一般凝结在他眉眼上。 作为生机大道的践行者、当世数一数二的天才修士,杨嘉向来是安稳舒展、乐观从容的,而从未有这般……近似于惶恐的不安。 旁人不免觉得奇怪。连王夫子都有一些奇怪。现下局面虽然紧张,却还没有坏到让一名夫子慌乱的地步吧? 不过他转念一想,刚才杨嘉得知了祭天大典的事,一时道心动荡,现在又乍然得知观想之路的事……他毕竟年轻,还有太多秘辛不曾了解,一时陷入茫然也并不奇怪。 而面对自家小辈,王夫子向来是很慈和的。 老人便伸出手,主动轻轻一拍杨嘉的肩,也顺带又给了他一缕灵气,助他稳定心神。 谁知道,杨嘉却陡然一颤,仿佛被王夫子的动作吓了一跳。 “……没什么。” 明明王夫子什么都没问,杨嘉却自己蹦出来一句。他甚至还勉强挤出来了一点笑,竭力要镇定起来。 王夫子真正觉得奇怪了。这不该是杨嘉的正常表现。 老人想了想,温声宽慰他:“你可是担忧你妹妹?她争强好胜,有争做执笔人的心思,但她心思浮动不定,本也争不上。” 杨嘉勉强笑了笑。 “我亲缘淡薄,对舍妹关心有限……她做不做执笔人,我并不在意。”说着,他从容了一些,只脸色还苍白,“多谢王夫子关心。我实在是自己道心不稳,看来是阅历太少,还需多多巩固自身。” 说罢,他重新闭目,继续调息。 见状,其余人也就收回目光,也将注意力收走得一干二净。于他们而言,这只是一个无须在意的小小插曲。 唯有杨嘉自己知道,他刚刚下定了某个决心。 …… 观想之路中。 云乘月正眼睁睁看着,那名飞鱼卫之首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看似走得缓慢,可上一步还像远在星辰外,这一步就已经踏上了雪白星光。 幽黑的灵力化为实质,围绕在他四周;它们不断伸缩,宛如巨大而不祥的藤蔓。 这些黑色的灵力在他周身弥漫,化为四个大字: ——法天象地! 四个大字,四枚书文,组合在一起就有了放大无数倍的威力。威压一浪接一浪漫开,既从天上降下,压得人抬不起头,又同时从地上涌出、缠绕,令人挪不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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