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法天象地”,一个个都敢……] 薛无晦清冷的声音出现了某种波动。他在怒火爆发的边缘,却又因为什么缘故而迟迟不能做声。 云乘月感到自己像被牢牢镶嵌在了一株巨大的植物之中;这“植物”僵冷、坚硬,不容分说地抓住她,而且不断收缩,仿佛想要立即将她握得粉碎。 想骂脏话……云乘月竭力抬起头,暗暗苦笑,想薛暗不愧是飞鱼卫之首,够谨慎,对付她一个第三境的修士也绝不废话、上来就动手。 这明显的违规之举,竟然没有谁来干涉,是不能够,还是不愿意?或者这又和鲤江水府一样,是一次大能们居高临下给出的试炼…… 无论如何,看来她得想办法自己扛过去。 ——[……罢了,我来。] 薛无晦的声音刚刚响起,也伴随着胸前翡翠吊坠的微晃。 云乘月便断然传音道:[不许出手!我先看看能否自己应对。我知道你的习惯,如果能够随意出手,薛暗刚一动手,你必然就已经应对。有所迟疑,便是有所忌惮。] 她一边尽量抓紧玉清剑,又调动全身所有灵力,一边冷静判断:[现在并非绝路,我若能凭自己对付过去,何必要你多担风险。老薛,你暂且静观其变。] ——[你……] 帝王怔怔,迟疑片刻,隐约叹了口气,低声应道:[好……朕信你。但若情况有变,我不会袖手旁观。] 云乘月干脆道:[好,我自然也信你。] 在这短暂的瞬间里她想起一件事。原来在浣花城中,薛无晦刚出帝陵、尚未取回力量时,乍然遇到虞寄风出现,他忌惮不已,直接一言不发地匿了身形,留她独自应对。 虽然当时也很理解…… 不过还是现在这样互相着想的感觉更好。 饶是身处险境,云乘月也不禁微微一笑。 这个微笑正落到薛暗眼中。他误会了。刹那他眼神更沉,势若风霜,声音淡漠却是压着狠戾:“哦,你在挑衅?” 四枚大字陡然升起。它们漆黑而又流转着不详的红光,变幻间令人心惊肉跳。 薛暗抬起手臂,信手抓来“法”字的其中一点。那一点歪歪斜斜、边缘有无数细小锋锐的齿痕;它浮动在薛暗掌中,不断收缩,表面也不断有块状物凸起又凹下。 好似一块肉瘤,或者……一个恶心的心脏。 云乘月看得本能地有些反胃。 这是死气……?不对。薛无晦她见过,其他死灵如封栩、乐陶、申屠侑,她也见过。死灵的死气只是寂灭虚无,还夹缠着对生者的怨恨与嫉妒,但那是一种十分纯粹的恶意。 可薛暗给人的感觉不同。他的力量近似死气,却又不够纯粹,反而显得分外怪异,和四周的世界格格不入。 看多了两眼,居然有想吐的冲动。 薛暗伸出手,让那颗心脏……不,是那一点笔画更加靠近云乘月。 周围的空气都像被什么东西污染了,不停地出现诡异的黑色纹路。窒息感更加强烈,云乘月不得不花费更多灵力用于防御,才能避免自己被整个压扁。 “没有用的。” 薛暗唇边有一个小小的弧度,似乎是个嘲弄的微笑。他声音冰冷,居高临下道:“第三境连势,与第四境化意之间,存在本质区别。” “书文七境,分别与书道境界对应。聚形、凝神、连势、化意、洞真、通玄,最后是早已销声匿迹的飞仙。” “聚形、凝神,都是入门之境。连势开始,书文才有连贯互通、一呼百应之可能。” “但与化意相比……” 薛暗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 那墨黑的一点立即一冲而出,撞在了云乘月跟前! ……危险。 本能的预警让她毛骨悚然。仓促间,她来不及多想,只凭借本能调用全部灵力,只汇聚在……那一点! 滋—— 尖锐刺耳的声音,绵长无休,仿佛贴在人骨头缝里游走。 那一枚黑点撞在她眉心前,只有三寸的位置。灵力形成的防御疯狂燃烧,竭尽全力去抵挡这一点的威力。 由于力量全部集中守卫要害,云乘月身上其他地方顷刻抵不住压力。她衣裙都是法器,佩戴的不起眼的首饰也是薛无晦送她的珍宝,因此多抵挡了一会儿;但很快,它们纷纷破裂。 毕竟为了不要引人注目,薛无晦也不能够给她过于稀罕的法器…… 肌肤给割裂;伤口中,有肮脏的力量虫子般不断蠕动。 望着这一幕,薛暗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从头到尾,他都这么居高临下地、带着淡淡轻蔑和厌恶地,凝视着她。 “耍小把戏是没用的。” 他用与薛无晦一模一样的声音说:“化意之境,能将真意贯穿于书文每一笔画中。哪怕单独取一撇一捺、一点一划,都能发挥出全部威力。” 他指着那漆黑一点。 “云乘月,将你背后的死灵交出来,我尚且能饶你不死。”他冷冷地说,“否则,任司天监如何许诺,对我都毫无用处!”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忽略浑身的疼痛。为了做到这一点,她还使劲咬住口腔内壁。血腥味很快弥漫在她口中,但这是有效的;一种疼痛总能多少替代另一种,反而让意识更清醒些。 ——[云乘月,你……!] 她说:[你别出声,我还能再试试看。] “梦”字还紧紧贴在她后背。她能感觉到,它把自己压缩得扁扁的,不住发抖,简直恨不得要钻到她身体里去。 这都是什么飞来横祸……不过,有哪里不对。 有什么不对? 云乘月抬起眼,顺势眨去睫毛上悬挂的泪珠。太疼了就会哭,这与本人的意志没什么关系。 “……你有本事,就自己拿啊。”她声音微哑,却居然还含着笑,语气也是显而易见的嘲讽,“我又没说不给你……上来就动手,薛将军真是好大的威风。” 薛暗像是皱了皱眉。 “废话少说。”他伸出手,态度强硬,“将‘梦’字给我。” 云乘月也冷冷道:“你自己拿罢。” 星光在四周明灭,还有不少被此处的力量逼退。薛暗的力量仿佛也为观想之路所不喜,其余书文都遥遥避开了此处。 ——“云道友!现在不是逞强嘴硬的时候……哎呀,薛将军,薛大人,她就是个孩子呢,您捉拿死灵,我们绝对全力支持,您和她一个小孩儿计较什么?” 庄不度在一旁跳脚,急急说了一通,可惜却是干着急。事实是他也无能为力。或许他真的是个天才,或许他如果自幼刻苦修行,修为不会比今天的薛暗差,但这些都是“如果”;现在他帮不上忙,甚至连说好话都没人理会。 薛暗倒是看了他一眼。 “你是谁?”他态度冷淡至极,“若想帮她忙,也好,就让她把死灵交出来。” 庄不度拈着他的桃花笔,一张艳丽面容皱着,像一团快要被揉碎的牡丹花。他也受了波及,正张开书文,苦苦支撑自己不被伤害。 他高声道:“云道友,你听庄叔叔一句话,就把那什么玩意儿交给薛将军吧!” 云乘月垂下眼帘。 “我说了……他有本事就自己拿。”她咳了一声,咽下一口血腥味,目光闪烁得有些奇异,“还是说……薛将军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拿不了?” “梦”字更紧地贴在了云乘月背后,仿佛与她融为了一体…… 不,不是仿佛。 薛暗原还有些不耐烦,又有些轻蔑的好笑。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在下一刻神情一凝。 “……云乘月你敢!!!” 飞鱼卫首领忽然狂怒! 怒火的爆发也体现为书文的爆发。原本攻击云乘月眉心要害的墨点突然回飞,重新与书文融为一体。 “法天象地”四个大字陡然膨胀无数倍。刚才还像是悠哉的妖藤,此刻它们却化为了巨大的怪物;阴郁怪异的力量几乎淹没星光,更好似要戳穿整个观想之路! 面对这一幕,云乘月却笑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真正生气的时候,反而会通过笑来纾解怒意。 “真会欺负人啊……大人物,就这么了不起?” 她面上都已被隔出了无数细小的血痕。伤口遍布,切碎了她面庞原本的明净纯美;血液流成细小的线条,还没来得及滴落,就凝固成了一道血疤。 也因为这些血痕的衬托,她额头的光洁无瑕就变得更加显眼。 而在这片白皙的额头上,一枚光芒明亮的“生”字流转不息。 而在“生”字之上,还悬浮着另一枚书文,正是方才躲在云乘月背后的“梦”字! 原来它不仅仅是躲藏起来,更是心一横,直接臣服,把自己变成了云乘月的书文。 书文必须要修士自己领悟观想、挥毫写出,从无例外。至少,在绝大多数修士的认知里,这都是不可动摇的真理。 可“梦”字不同。无论它是死灵,亦或仅仅是书文有灵,它都拥有自己的意志。 拥有自己的意志,它才会拼命逃跑,又才会为了保住自己,而选择云乘月成为它的主人。 也正是因为它足够果断,甫一照面就主动臣服、开始和云乘月的灵力融合,薛暗才无法硬抢。毕竟,强行剥夺他人的书文,一来违背国法,二来也会威胁到修士的性命,三来还容易导致被剥夺的书文烟消云散。 而薛暗想活捉“梦”字。同时,云乘月猜他多少还是要顾忌司天监,不好无缘无故取了自己性命。 所以他才以实力威胁、以言语恫吓,企图让她自行交出书文。 “其实如果你好好和我商量,我也许会乖乖听话。” 云乘月站直了身体。 她右手提着玉清剑,而左手则握着一支朴素粗糙的毫笔。这笔看似平平无奇,可它仅仅是简单地存在于那里,就像带来了某种气场,令四周张牙舞爪的扭曲之力退开不少。 “镇山河……哦,我险些忘了,王道恒的笔还在你这里。” 薛暗扯了扯嘴角。又是那种带着嘲讽的、僵冷而略显怪异的笑。 “你莫不是以为,拿着旁人的宝物,就能战胜高出你两个大境界的修士?”他看看她额心书文,目光凝了凝,语气却还是不屑,“再加一个天生道文,一个废物古文,又能如何?” 这位飞鱼卫之首果然是洞真境,也就是和荧惑、辰星他们同一级的高手。 若是在外面正面对敌,云乘月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但这里不是“外面”。 “不要小看古文,更不要小看地头蛇。”云乘月认真地回答,“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地头蛇有多么了解本地的规则,又多么擅长……用规则来反抗强龙。” “薛将军,我请教一个问题。既然您是高出我两个大境界的洞真修士,为什么一直都只表现出第四境的化意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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