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一时僵持。 云乘月沉默着,望着那一脸坚决的夫妇。她原本不想说很多,但过去那孩子的心情渐渐和她重合;她忽然感到,有些话她必须帮她说出来。 “其实,”她替她说,“大伯母,如果你们不能确定我的身份,也可以先接我回去。” ——你们也能先将那孩子接回去。 “失踪的亲人回来,难道不是宁可认错,也不能错过么?” ——如果那孩子一直都懵懵懂懂,真是撞了大运才侥幸回来呢? “还是说,你们宁愿我死在外面,也不想让我成为云家门楣上的污点?” ——污点和一个活生生的人,谁的分量更重? 她本以为这个问题根本不用犹豫,但原来对一些人而言,这竟是个艰难的抉择。 云乘月认为自己很平静。 但实际上,在很多人眼里,她明明是望着那对脸色苍白的夫妇,声音却渐渐抬高,止不住地流露愤怒和伤心。 她质问他们。 “大伯母,大伯父,我才是那个人坐在府里,莫名被掳走的受害人。” “为什么现在是我来证明,而不是你们来判断?” “你们不问问我,这些天里都遭遇了什么吗?” “你们不关心,是谁将我从府里带走,是谁想要害我吗?” 长房夫妇被她问得张口结舌。 “我,我……” 云大夫人紧紧揪住了精致柔软的裙摆,身体又晃了晃,显然心乱如麻。 但是,她终究没有说出云乘月期望听到的回答。 所以云乘月终究只能摇摇头。她对心中那个茫然的孩子说,你看,你的期待从头到尾都是空。 那个孩子仿佛低下头,沉默地消逝在她心里;云乘月忽而也感到了一丝说不清的酸楚,却更挺直脊背。她的背本来已经挺得笔直,现在则更加坚定,因为这是两个人的份。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来着……想起来了,是身份和遗物。 她丢开手里的幂篱,朝徐户正抱拳一礼。 “徐大人,我听说,在官府书文的威压之下,没有人能说谎。” 徐户正沉着点头:“正是如此。任何胆敢欺骗律法的贼人,都会被书文当场诛杀!” “哦?” 云乘月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可我都说了这么多遍,我是云二小姐,这朱雀本《云舟帖》是我的东西……” 她看向云府众人,对他们微微一笑。 “那我怎么还没被诛杀呢?” 她语气很平和。 但她说出的话,也会化为一根根讽刺的针,深深扎进了云府众人的身体里、心里。 扎得云三张口结舌,扎得云大夫人一呆,扎得云大爷茫然不知所措。 是……是啊! “法”字之下,无人能说谎! 他们怎么忘了呢? 其实不是他们忘了。而是云家作为浣花城的顶尖家族,已经太久没有和律法打过实际交道,以至于他们下意识地将律法当成了形式、摆设。 云家人讷讷不能应对。 围观的人群也激动起来,就像好戏快到高潮时的期待。 ——就是,我早就想说了!人家好端端站那儿,不就说明说的是实话吗! 云大夫人仰着头。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现在无法遏制地觉得脖子酸软。 而更酸软的,是她心里百般复杂的滋味。 “这么说,你真是……二娘?” …… 人群外,聂七爷看着云家被徐户正逼问得张口结舌,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神色。 他拿出一块通讯玉简,联络上了某个人——某个可以压下今天这场面的人。 接着,他就用一种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目光,欣赏地凝视着那道身影。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美丽。无关性别,无关身份。她光是站在那里,就美得惊心动魄。 聂七爷自诩不是那些肤浅的登徒子。他不会为她失态,不会可笑地跟着她团团转。 他只不过是要正式地、彻底地占有这份美丽。 他心中的火仍在烧,却已经不再是纯然的怒火。另一种火焰蔓延、攀升,将他心脏烧得怦怦直跳,也像将他每一寸血液都变成了兴奋的喧嚣。 他想起一生中每一次的征战。 当他面临极度渴求而又难以得到的事物时,征服欲就会像这样静默爆发。 难免是要对不起流风一些…… 聂七爷皱起眉头,眼中起了阴霾。 不过,流风原本也不乐意娶她。 即便乐意,又如何? 他这辈子都为家族考虑,从没为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好不容易有一样真正想要的,他就是要,谁又能说什么? 聂七爷想着,松开眉头,微微地笑起来。 他再往人群另一边看一眼:应该快来了吧? …… 人群焦点处,云大夫人咬着牙。 最后,她到底吐出一口气,颓然道:“是,既然有官府书文在此,那你想必、想必就是我家二娘了。” 云乘月很干脆地说:“我自然是。那么朱雀本?” 云大夫人的身体又晃了晃,无比艰难地承认:“朱雀本……的确是你母亲的遗物……” “很好。” 云乘月微笑起来,伸出手:“那就还给我吧。” ——哇!! 在人群小小的欢呼里,云大夫人心中蓦然生出一股怨怼和怒气。 其实她也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先让孩子回来,至于是不是,之后再辨认不就好?宁愿认错,也不能不认孩子呀。 可她能如何!她能怎么办! 这是什么样的场合,是云府宣读嫁妆、正式定下和聂家婚事的场合! 这孩子上来就愣头愣脑地说朱雀本《云舟帖》是她的东西,如果他们直接认了她的身份,岂不就是坐实了她的指控? 那云家的脸面怎么办?聂家的脸面怎么办?两家的情谊怎么办? 她敢这时候当众认她吗?她不敢呀! 现在二娘竟然还要当众拿走珍本……那和聂家的联姻呢?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她心里有怨,便僵立在原地,迟迟不肯开口。 也就在这时,云府里忽然又冲出几人。 “大嫂,千万别中了她的计!!!” 谁又来了? 人们不禁注目,见是两名衣着华贵的男女被簇拥着奔出来。那妇人上来便哭,一把搂过了呆呆的云三小姐。 “——我可怜的阿容啊!” 云三小姐猛一下颤抖起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爹,娘!” 云三爷则昂着头,走到最前面,威严地盯着云乘月:“吵吵吵,有什么好吵!根本是毫无争议的事!” “你这孩子!即便你说的是真话,又如何?”他痛心疾首一般,“真话,就一定是对的吗?” 云乘月眉头一抬:“哦?” 她没察觉,自己这神态、语气,有几分神似某位亡灵帝王。 而亡灵帝王本人也没察觉。 他光顾着看戏嗤笑了。 云三爷大义凛然,一副全无畏惧的模样:“就算你是二娘,就能证明朱雀本《云舟帖》是你的吗?” “不能!” “对,朱雀本的确是二嫂带来的东西。” 他点点头,话锋一转,一副不屑与她计较的模样:“可二娘啊,你要知道,你二嫂早就将朱雀本给了二哥,二哥又给了家里库房。” “所以,这朱雀本早就是云家的财物,给谁陪嫁,都是云家的自由!” “这是云家的公产,哪里是你的东西!” 云三爷顾自说完,又顾自对四周拱手,清俊的面容带上笑容。 “诸位,实在抱歉,这是府里孩子们的一个误会。”他笑道,“今日一切如常进行……” ——噗嗤。 一声轻笑。 是谁? 云三爷茫然着,却忽然发现大部分人都立即抬头,眼睛晶亮地去看那楼上的姑娘,没几个人听他说话了。 ——又笑了! ——真好看啊! 云三爷才明白过来,那一声笑是云二。 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抬起头。 然后自己也愣了一下。 ……还真是挺好看的。 云乘月笑过了,又沉下神色。 “云三爷认了我的身份,很好。”她冰冷道,“可我们何必废话?难不成嘴上说说别人的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了?” 云三爷有些恼,想也不想:“你还不是只凭一张嘴就……” 云乘月道:“官府文件。” “……什么?” “朱雀本的《云舟帖》在谁名下,有登记的呀,云三爷。” 云乘月又笑了。这是无奈的笑,也是感慨于对方的愚蠢的笑。 她对徐户正微微颔首示意,又不紧不慢道:“今日云家想将财产过户给聂家。既然要过户,云家手里、官府手里,必定都有一式两份的财产登记文书。” “除了财产文书,还有一式两份的婚书。” “一式两份,都写得明明白白。今天出嫁的本该是谁,而朱雀本又究竟是谁的财产,我们现在看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云三爷的脸,一瞬间变得比他妻女更白。 ……他怎么把官府文书给忘了! 现在和徐户正商量一下,还来不来得及? 徐户正瞥了他一眼,晃了晃头,又给自己塞了两粒元灵丹。哎,今天托着这书文之影,可费了他老大力气。可他看得真痛快,值! “嗯,那就看看文书是如何写的。”徐户正装模作样地挥挥手,对下属说,“翻一下,将朱雀本的财产登记文书、两家的婚书,都给找出来。” 他又看向云家人。 “云大夫人,”他拖长了声音提醒,“云家的文件,也拿出来看看吧?” 云大夫人默不作声。 好一会儿,她才微微地点头。那副苦笑的模样,俨然是已经被愧疚压垮,不得不颓然认命。 “罢了,罢了。”她低声说,疲惫而沧桑,“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辩了。” 云家难道还能去否定官府存的文书了?那才真是将自家名声踩在地里去。 一时间,场上只剩窸窸窣窣翻找文书的声音。 人们伸长了脖子,等着最终的结果宣布。 尘埃落定。——云乘月暗中舒了口气。看来今天的计划还算顺利,到底没有用上备用的一招。虽然白做工让人失望……还是比继续浪费唇舌好。一直说话也很累的。 她等着徐户正宣布文书结果,暗忖,这事也该暂时告一段落,等身份、财产都要回来,再将婚约作罢……或者以此为筹码,让云家去查真凶? 这样似乎可行,那她就能轻松许多。 云乘月有点高兴,眼巴巴看着徐户正的动作,只希望他再快一点,这样她就能早点回去躺着,忙活了大半天,真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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