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家丁清出了道路,云府的大门才缓慢推开。清瘦庄重的大门被推到极致,又先走出几名裙钗精致的丫鬟。 最后,才是老爷、夫人。 云家是长房当家。虽然是嫁云三小姐,但这样的重要场合,出来主持的还是长房夫妇。 云大夫人的身边,站了个垂首的少女,正是云三。 她今日精心打扮,既不显得过分隆重,却又足够俏丽,脆生生站在清淡庄肃的云家正门前,也像一枝秀丽的月季。 这时,人群分流,为几名深青色官袍的官府来人开路。 聂二公子认得,为首的是徐户正。 别看户正这个官职不大,但对地方而言,像徐户正这种吏员世家,很多时候比调任的父母官都硬气,也更需要打点好关系。 更何况,徐户正的书文修行也十分不错。 二公子站起身,遥遥对徐户正一拱手。徐户正见着了,也客气回礼。 但…… 不知是否秋日阳光太懒媚,徐户正那白胖的圆脸上,似乎……有种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精神劲儿? 聂二公子放下手,疑惑地将近来事宜回忆一遍。没什么吧,一切都很顺利。 应该是错觉。 云家老爷和夫人,向四周笑吟吟地拱手,礼数周全地问好。家丁开始散糖,吉祥话一箩筐往外撒。 立时,场面在热闹中又更添了许许多多的喜庆。 喜庆叫人熨帖。便是聂二公子不大满意他的婚约对象,见了这喜庆的一幕,仍是露出一点笑。 是该笑的。 聂云联姻,双方守望相助,未来能够更上一层楼;珍贵的字帖到了聂家,又能培养出多少英才? “诸位——” 云大夫人拍拍手,拉开一卷洒金的大红绸布,明艳的面容笑容可掬。 人人都知道戏肉来了。无需多言,大家都安静下来,屏息凝神,仔细听着。 云大夫人开始朗声诵读嫁妆清单。 什么百年人参、千年龟甲、名家古砚、珍贵笔墨…… 每读一样,大家便欢欢喜喜鼓掌、喝彩。 读了一串,轮到最后大轴的嫁妆了。 云大夫人深吸一口气。 “……最后一样。” 她的神气忽然庄严起来,这庄严盖过了原本的喜庆,因为有的珍宝只能用最郑重的态度来提及,而喜悦只显轻浮。 “有史以来最负盛名、最传神的千古名帖摹本——朱雀本《云舟帖》!” ——嚯!!! 短暂寂静后,识货的人当场失声惊呼。 ——朱雀本的《云舟帖》?! ——传说中最神似真本的摹本?! ——我在做梦? ——天啊,天啊,天啊! 人群霎时被点燃了。 面对被自己点燃的人群,云大夫人露出了有些矜持、有些自得的微笑。她是那种喜爱社交、善于社交,能够从他人的注视和欢呼里汲取无数力量的人。 “徐户正。”她转身,朝官府来人略施一礼,“接下来的登记手续,就要麻烦徐户正了。” 徐户正笑眯眯,和和气气一点头。 他走上来,接过那张喜气洋洋的嫁妆清单,草草看了一眼,却不忙着动作。 他很妥帖地说:“云夫人,您两家的事,我放一万个心。但官府的流程是不改的。我还要先问问,有没有人对这清单有意见……” 他拖长了声音。 云大夫人会意,微笑道:“自然,您请便。” 大梁律法里的确有这个规定。宣读嫁妆清单,本身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荣幸。 只有财产价值达到了一定数额,才有资格请官吏到场。否则,自个儿去官府跑吧,谁耐烦搭理你?人家不忙的吗? 不过,这也只是走个形式罢了。每个人都这样想。 云家的财产,能有什么问题? 徐户正环顾四周,也环顾楼上的四周。 一丝微笑从他眼中掠过。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微笑。 一支笔出现在他右手指间。这是一支陈旧却又崭新的笔。 说它陈旧,是因为它被制成已有数十年;说它崭新,是因为诞生以来,它被使用的次数太少太少。 这是一支官造的羊毫大笔,只有大梁官吏才能使用。 唯有柔软的山羊毫,才能制作出长锋大笔,也才能写出柔韧又锋芒耀目的大字。 而涉及至高无上的律法,又怎能不写大字? 徐户正写了。 一点、一点、一提、一横…… 庄严的横平竖直,屏息凝神的提按,没有任何牵丝,也不敢有任何轻重偏倚。 徐户正凝望着半空中渐渐成型的字。 所有人都凝望着这个字。 此时,无论是谁、无论有什么想法,在这个字的面前都只能屏息凝神,忘却所有杂念,而任由庄严肃穆的书文韵致浸入自己的心灵。 书文成型的那一刻,连秋阳都像肃然起来。 天地起秋风,落叶半道而坠,草木匍匐不动,宛如深深叩拜。 唯有那个字漂浮在半空,道道光芒冲天而去,与青天背后的星空相连。 不属于徐户正、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力量,顺着这联系,蓦然降临! ——法! 是律法的法,也是天地之法的法! 冰冷的风倒飞而起,顷刻笼罩了整座浣花城。苍天之上,仿佛睁开了一只无形的眼睛,漠然地注视此间众生。 压迫感,令所有人噤声。 二楼雅座,云乘月感受到了这份绵延的寂静。她也感受到了这枚“法”字的厚重凝肃,不禁投以欣赏的目光。 ——[云乘月,将你的书文收敛一些。] “……唔?” 薛无晦的声音回响在寂静里,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缥缈冷淡;在这冷淡背后,却还像潜藏了什么复杂的情绪,而且她隐隐感觉到,这份复杂与那枚“法”字有关。 但他的语气十分平直,没有漏出分毫波动。 ——[这枚书文只是投影。它的本体虽然是玄级书文,但写的人火候不够,只写出了地级水平的投影。] ——[你的书文等级太高,如果不加收敛,会把那小小的书文吓退。] 他轻笑一声,似有讥嘲之意。 吓退? 云乘月才注意到,来自“法”字的冰冷之风,的确在自己周边犹豫不决,不敢靠近。 她尝试着默想:收敛,收敛,收敛…… 片刻后,冰冷的法之风顺利流动,好似松了口气。 底下的徐户正若有所感,抬了抬头,却什么都没发现。 “法”字已经成型,他便清清嗓子,朗声问:“对这清单上的财产归属,可有人不同意?” 他的声音顺着“法”字的力量,一层层地推出,在书文力量笼罩的空间里回荡。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敢。 这枚“法”字书文,代表了绝对的大梁官方意志。在意志笼罩之下,谁敢说谎,当场便会被书文诛杀。 何况,云家要嫁女,谁敢说不同意? 谁配? 谁敢? 聂家配,聂家敢,可这是聂家娶啊。 龙虎联姻,谁敢搅局? 在所有人的预计中,徐户正这问话,就该像往水里扔石头,除了开头“咚”一声,其余什么回应都不会有。 所有人——除了一个人。 二楼临窗,聂二公子忽然偏过头。 头戴幂篱的少女站起身,走到了窗边,也走到了他右手边不远。 阳光正好斜照来一缕,落在她身上。聂二公子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到她白衣暗纹似流云飞动,深蓝长裙上的金色绣花闪烁如传说海域里的鲛人鳞片。 风吹起她面前的薄纱。 他心脏忽然跳起来。不好的预感。可为什么? 也就在这时,从州牧府那头赶来的聂七爷,也若有所感,抬起了头。 人太多,他不得不被阻拦在人海之外。但是他抬起头,仍然一眼见到了高处那道倩影。 她戴着幂篱,面容不露分毫。 但她柔婉的声音,他听过一遍就不会忘。 接下来她说出的每个字,聂七爷都将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同意。” 清澈柔和的声线,在死寂的天地中,宛如玉珠琅然坠落,一粒粒地掷地有声。 “朱雀本的《云舟帖》,是我的东西。” ——哗啦。 天地间的死寂,炸开了。
第21章 谁嫁谁?谁娶谁? ◎【修】◎ ——“朱雀本的《云舟帖》, 是我的东西。” 寂静的余韵还残留在此处。 人群的哗然已经如岩浆爆发。 事件中心的人们,更是一片愕然,竟齐齐愣在原地。 他们没见过嫁妆宣读引来争议吗? 见过。 可他们想过, 云家会遇见这事吗? 没有,完全没有。 怎么可能? 连最长袖善舞、知机识变的云大夫人, 都愣神在原地。 她抬起头,她身边的云大爷,还有今天事件的主角——云三小姐,也都愣怔地抬起头。 谁啊?她怎么敢?她不要命了吗? “……真是胡说八道!!” 云大夫人率先反应过来, 当场勃然大怒。 她性格机敏果决, 比起先思考不速之客的身份,她的第一想法是矢口否认对方的指控。 何况, 她也确实这么想。 朱雀本的《云舟帖》,当然是他们云家的——只能是,必须是。 云大夫人一开口, 她那呆愣的丈夫也终于反应过来。他是个温吞儒雅的人, 此时却也黑着脸,对自家养的家丁喝道:“去将人拿下!” “——慢!” 这个“慢”字在整座城里回荡。 因为这是徐户正说出的。 “法”字投影还在,来自苍穹的无形之眼还在注视着此间。官府的威严重重压下,压得热血上头的云家人微微一惊。 云大夫人心中便惊着。 她看向徐户正,发觉这位以往圆滑和气、谁也不得罪的笑面小吏,此时神色肃穆,眼神也十分严厉。 “云大夫人,云大爷。” 徐户正托着“法”字, 一双眼睛冷冷地扫射在场众人, 道:“云家嫁女, 是家事。可现在有人不同意财产归属, 便是国事。” 云三小姐猛地抬起头,一张脸涨得通红,眼中已经带了羞辱的泪。她失声喊道:“什么国事!那个、那个小人……!” 云大夫人用力一捏她的手掌,云三小姐吃痛之下,神智才猛地回归。 徐户正却已经不高兴了。 “财产之争,律法所辖,如何不是国事?!”他喝道,“如果不是,本官站在这里做什么,当个摆设不成!” 人群里响起了几声零落的、抒发紧张用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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