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与宗室相交,寂淳禅师大抵是不认识她的,李持月蹀躞上连印信也不曾挂,他一眼便认了自己,可见对皇室之事多为留意。 寂淳佛门出身,却有着商人的市侩。 时明都的寺庙多有放贷牟利之事,大觉寺私下也做上了这门生意,他六根不净,油锅里的银子都要捞出来使,却碍于先师之言束手束脚,如今正是想找靠山的时候。 前世西北军费见绌,季青珣寻由头抄没大觉寺田产之时,就从这位禅师身上抄出了金银田产无数,充到了军费上去。 李持月如今还用不上他那点银子,却惦记上了大觉寺的声名。 禅房中,小沙弥给二人上了茶。 “连日大雨,京畿道黎民日子难挨,本宫也难免生出些忧思,此番来大觉寺,是想求一个雨停的日子祈福,求上苍怜惜这天下生民,莫让櫆河水涨。”她垂下眼睑,话中忧虑甚深。 “善哉善哉,公主心诚,定能逢难化吉,不若小僧在那天王殿中为公主点灯祈福,须菩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得亦复如是不可思量[1]……” 寂淳东拉西扯,说出的全是废话。 李持月借喝茶之时默默翻了个白眼,找了个气口打断了他,“菩萨可说,这雨几日能停啊?” 寂淳顿住,讪讪道:“这……先师有言,大觉寺再无预言了。” “大觉寺再无预言?可本宫为何得普广先师托梦,梦中先师让本宫来大觉寺,说寂淳禅师会为本宫排忧解难。” 寂淳只道这托梦只怕是托词,公主驾临大觉寺他自然欣喜,可自古贵人的饭哪有好吃的,还不知道公主究竟为何而来,他尚不知如何权衡。 不过公主这座靠山都亲自来了,他早有心思,也该抓紧才是。 寂淳未将话说死:“公主有何吩咐,尽可说便是,小僧力所能及,没有不应的。” “本宫知大觉寺之困,圣人如今器重皇恩寺,禅师佛法精妙,却不得器重,本宫也为禅师心生不平。” 李持月嘴上为寂淳禅师惋惜,心中却知此人秉性,空论道法,心无慈念。 这便说到寂淳的心坎上了,但他也知道自己绝无预言之能,只怕吃不上这碗饭。 可他也是上道:“公主心怀万民,小僧身为佛门中人,亦有普度众生之志,还望公主指一条明路。” 她将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字条推到了寂淳大师的面前,说道:“只要将此人找到,请她开坛祈福,那么大靖朝这场大雨可解。” 寂淳禅师皱眉:“这……空口之言,如何能取信于人。” 他深知自己绝无占卜预测之能,就是当初的普广禅师,也不过是女帝登基之前授意的,为的就是为登基造势。 当然可以,她重活一世怎么能浪费掉那些记忆,就算不比季青珣算无遗策,至少她占一个料定先机,这是她的筹码。 “你道方才本宫说普广禅师托梦是玩笑不成?他就是指着大觉寺的方向,说他的徒弟能帮着,度过这次天灾。” 这…… 寂淳怀疑这位公主是来消遣他的,他又拿过那生辰八字看了一眼,平平无奇。 李持月说道:“普广禅师在梦中说,这是一位女子的生辰八字,就在明都之中,算其年岁,该有十六了,生得仙女一般,正是上天派下来靖水仙女,若是找不到此人奉灯祈福,那七县百姓危矣。” 听她信誓旦旦的,寂淳禅师忍不住开始信了,难道他的师父真的给公主托梦了? “小僧找到此人,就能治水了?” 可这扬名的不就是这什么靖水仙女了,与他何干? 而且这么玄乎的话,就是他信水停水涨的和仙女有关,那圣人也不该信啊。 李持月意味深长道:“普广禅师还说,后日申时雨会停,但只会停两日。” “那……有什么用?” “这是钦天监都不知道的事,普广禅师说,你只要将此事上达天听,圣人自知,这大觉寺的预言,又显灵了。”她低柔的声线诱人沉沦。 越是精准的预言,越让人深信不疑。 当世人知道第一个是真的,又有大觉寺的声名作保,第二个再是真的,那对于第三个,还是无法验证真假的预言,就只能深信不疑。 她继续哄劝:“禅师若能救此天灾,便是这在世的活佛,圣人也要请您进宫去讲经布道吧。” “这说到底只是梦罢了,如何能取信啊?”寂淳虽心动了,但仍保有一丝理智。 “听闻济芳坊要兴建一座寺庙,主持僧侣本该是从附近的丰德寺、安定寺拨过去,本宫若在圣人提点两句,那这主持人选便能在大觉寺里找,那一代富庶……” 李持月信口开河,空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若是真如公主所说,那可是既有名又有利,寂淳的心脏鼓噪发热,跳得越来越快。 他也是见过师父和帝王闲步相谈之景,也见过信众遍天下,讲经之日人从座下一直排到了山门之下,寻常见的是天子,与王孙谈笑,而不是像他如今这般,一个侍郎夫人就要劳动他亲自接见。 大觉寺不在都城之中,放贷的生意就不如别处,若是能盘踞济芳坊,那往后进项之巨不言而喻。 要不要赌这一把…… 李持月知寂淳已蠢蠢欲动,知道鱼儿这是上钩了,便开口打消了他最后一层疑虑。 “禅师也不必上书天子,只需在开坛祈福,人若问起,就说是为七县百姓所设,十二日的申 时雨必会停,这事传得越广越好……” “若是不停……” “若是雨未停,又不是到圣人面前去说,他不会罚你,也就丢点面子罢了,这是投名状,中了,禅师一切所望皆得实现。” 这般进退皆宜的法子倒是可以,舍弃一点面子也无关紧要。 寂淳禅师终于没了这后顾之忧,欣然同意了此事。 出了禅房,李持月长吐出一口气,将带着水汽的微凉空气吸入肺中,她不喜禅房中的檀香。 天地一片潮漉漉的,李持月又见到了那棵古松,不知几百岁了。 她忽然累了,坐了下来,抚摸着古松粗糙的树干,陷入沉思,知情就在一旁安静守着。 天水和洪水哪一个都救不及了,现在将堤坝抢修高些已经晚了,服徭役的工人更赶不及到坝上,她也没有那个权力,沙土和人手在这几天之内都聚不齐,唯有让百姓们搬走。 出门之前,她已经写了手谕,令人快马带到临近櫆河的县去,强令县令尽力转移沿河的百姓。 考虑完这些,她可说是殚精竭虑了,又要来这大觉寺忽悠这和尚,若是寂淳不愿意,她就只能往丰德寺去寻了。 一天里做了这么多的事,她当真是累极了。 到时候阿兄若问起,只说是这位寂淳禅师的预言,她才先行了一步,总不可能有人猜到她是个再世之人。 知情念及公主大半天没有吃一点东西,将怀里的糕点递给她。李持月推开,摇摇头。 “没想到公主也在此,下官见过公主。”一道清朗人声在背后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李持月回头,见着了一身青袍的上官峤。 一见到此人,她就想到了在御花园中的事,脸当即沉了下来。 上官峤未料她脸色变幻得如此明显,看来自己真是惹恼了她。 公主在御花园遭世子调戏之事他也有耳闻,李持月会在御花园中久留,想来也昰因他作弄,上官峤自觉尚欠她一个赔礼道歉。 而且先头又听圣人提起,这位公主想找自己做她的先生,上官峤立刻就想到了李持月并非是为了进学,只怕是要找他麻烦。 上官峤口才过人,在听皇帝吩咐之后,愣是用三寸不烂之舌扭转了圣人的心意。 幸而圣人体察,并未太过勉强于他。 上官峤不想她再记着这仇,往后闹出乱子,便主动拱手请罪:“前次冒犯公主,下官给公主赔罪。” 聪明人开门见山,李持月也给他这个机会:“起居郎既有心赔罪,”她指着那已经雨水漫溢而出的荷塘,“不如对着这荷塘,让本宫再踹你一脚。” 上官峤叹道:“这水还未淹到百姓田园,就要浸死臣这小小书生,看来公主一怒,堪比河伯啊。” 听到他说水淹田地,李持月心中一动,问道:“起居郎也觉得这雨会让櫆河水涨成洪灾?” 上官峤摇头:“就是钦天监也说不准这事,谁也说不准。” “若要救百姓,如今就该下令各县疏散了吧。”她喃喃说道。 上官峤本以为公主只是一问而过,可这一问,她想是上心了。 “櫆河的堤坝臣也是在上面走过的,算得上牢固,若只是因为几天的雨就让他们迁走,只怕百姓不会听,强劝还要和官兵起冲突。” 李持月猛地抬头,有些不解,“这是救命的事,怎会有人不愿意?” 她向来高高在上,说什么底下的人听令就回去办,那百姓为何会不听呢? “田产屋宅哪一样不是命呢,人活着,没饭吃了一样要命,况且百姓心存侥幸,觉得这雨说不定明日就停了,什么事也没有,县官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不停呢,拿命去赌?”李持月眉间横生了些戾气,“那上头下强令呢?” “县官自是满口应是,派衙差一户户去劝,大抵行不通,上头再急,衙差态度便不好,百姓心中不安闹出乱子,又得请示上头,这文书往来几趟,要费多少时日……” 到那时候,百姓的尸体都浮在水里了。 李持月忽然发觉,自己前世居于再高的庙堂,怕是也治不好这国,她念再多的诗书,懂的还是太少了。 现在宫中的阿兄,怕是也想不到这许多吧,很多事没有经历过便不明白,就容易被底下人蒙蔽,轻易听信所谓的“心腹大臣”。 她已经吃过教训了,没想到还会再犯。 李持月问:“你觉得要怎么劝他们离开?” “若是臣,请县官不如请乡绅帮忙,他们在地方上的比县令更能说得上话,唯有他们开始动了,百姓才会知道真的要生水患,而县衙能做有限,就是存好文书,再将本县粮草往高地运,维持秩序,让各家带好财物田契,锁好家门,之后就是等朝廷拨款救灾的事了……” 李持月眼珠子转了转,看来她得再抓紧写一封信。 这一回,要他们绝没有推拒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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