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馠都在江南。 姜煦既然考虑过了,就不会放着不做准备。那船上的人自称是水上讨生活的匪患,可傅蓉微见过匪,那些人身上根本没有匪性,他们寡言少语,令行禁止,分明透着一股规整的风范。 那也许就是将来能派上大用场的水军。 “王妃!”庾寒山折扇一挥,在傅蓉微面前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 傅蓉微回神,眼里的冷冽转瞬即逝,依旧温和道:“抱歉,失礼了。” 庾寒山无奈摇头:“江景甚美,可惜王妃无心赏景,罢了……我确实有件事要与王妃商量,便直说了,是有关先帝在时打算推行的寒门令。” 先帝就是死在这寒门令上。 那寒门令刚起了章程,还没正式推行,先帝就撒手人寰了。 傅蓉微后来了解过那寒门令的内容,只叹可惜。寒门令若是真有机会得到推行,不消几年,就能在各州办起书院,国子监和太学下到书院里开坛授课,令寒门学子们求学有门,让那些顶尖深奥的学问不再为各大世家所把持。 庾寒山道:“我颍川庾氏愿倾家族所学,兴办书院,广纳学子,有教无类。王妃以为如何?” 傅蓉微一愣,再开口时带了几分小心:“庾先生此话当真?” 庾寒山道:“诚心诚意,绝不是儿戏。” 傅蓉微问:“那先生求什么呢?” 庾寒山道:“所得即是所求,王妃若是允我办成此事,颍川庾氏将获美誉无数,足够了。”他停顿了须臾,喝了一口糙茶,又道:“若是王妃大方,肯给我拨个人手,那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傅蓉微了然:“你要十八娘。” 庾寒山笑道:“有些残篇断简整理起来很麻烦的,王妃与诸位同僚日理万机,恐怕没时间耗在这种枯燥的事上,十八娘家学渊博蕙质兰心,是不二人选。” 傅蓉微:“庾先生何不自己去问?” 庾寒山笑而不语。 傅蓉微对上他颇含深意的目光,就反应过来了,不是他不想,实在是见不到。傅蓉微展袖:“那我帮先生递句话吧,到底能不能成,还得看十八娘自己的意思。” 庾寒山拱手:“多谢。” 他起身钻出了篷子撑船,将傅蓉微送回岸边。 庾寒山步步为营,他既能提出要求,多半是心中已有成算。 傅蓉微得空见着了十八娘,把原话传给了她,便由着十八娘自行去处置了。 七月流火。 傅蓉微夏裳才穿着没几日,便觉到了天亮,早晚间加了件披风。 今年院里的牡丹终究没能开出花,迎春安慰可能是刚迁了院子,水土不合适,说不准明年就好了。 傅蓉微没太往心里去,命人好好照看着,又去瞧院子里那几株柿子树苗。 这几颗柿子树还小,今年指定是见不着果子了,好在华京百姓很多都有在院门口种柿子的习惯,傅蓉微从后门出去走上十几步,就能见到林霜艳家的柿子树。 傅蓉微闲着没事,就从后门出去,沿着巷子走一走,然后在林霜艳的后门停下,仰头瞧一瞧那树。 有一回,林霜艳终于忍不住了,在傅蓉微走到的时候,猛地拉开门,黑着脸:“你三天两头鬼鬼祟祟在我家后门转悠什么?” 傅蓉微抄着袖子,悠然答道:“来看看树。” 林霜艳抬头看了看自家柿子树:“哦对,你家那棵被劈了当柴火烧了吧。” 傅蓉微主动道:“请我进去坐坐吧。” 林霜艳让开了门。 傅蓉微坐在葡萄架下,抓了那只黄狸在怀里抚摸:“林燕梁最近还来烦你吗?” 林霜艳道:“来,雷打不动,每隔半月就找借口上门一趟。” 傅蓉微问:“他还是想不通?不知道错处?” 林霜艳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倒是认过好多回错,但我知道那都是嘴上功夫,不是诚心的。后来有一次,娘亲忌日那天,他问我,娘亲怨不怨他。我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有点狠不下心了。” 傅蓉微半天没说话。 林霜艳:“你倒是说两句。” 傅蓉微拍拍黄狸的脑袋,把它放去玩了,结果自己玄色的裙面上沾了一片暗黄色的毛。傅蓉微拍拍衣襟:“糟糕。” 林霜艳:“让你别碰它,你不听,这下好了,待会去里面换件衣裳吧……别打岔子,你跟我说两句话吧,我最近心里乱糟糟的。” 傅蓉微正色道:“其实我娘家的情况与你家有几分相似,我有一个姐妹,从前结过怨,如今立场相对,偏生她是我姨娘的亲生骨肉,我那姨娘对我没有生恩,但有养恩,在我眼里,她就是我亲娘。” 林霜艳聪明:“你们家那点事不是秘密,你说的那个姐妹,就是先帝的德妃,咱们皇上的生母吧。” 傅蓉微点头:“不好意思,一点家丑,让外人见笑了……但我那个姐妹啊,我是绝不会宽恕的。”傅蓉微看着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人与人不同,不能一概而论,我是我,你是你。你和林燕梁,终究是有几分兄妹真情在的,不像我,从小到大,都是虚情假意。” 林霜艳捏了捏眉心:“你这问了也是白问。” 傅蓉微知道钻牛角尖不好受,不忍见林霜艳困着自己,叹了口气,劝道:“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反正你也不能杀了他。” 林霜艳当然从未想过杀他,但一身反骨作祟,还是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我为何不能杀他?” 傅蓉微瞪眼:“首先他罪不至死,其次,那可是我的尚书令,你杀了他谁给我干活?” ……
第146章 傅蓉微冷不丁问道:“林大人这把年纪了, 听说还未成家室?” 林霜艳道:“确实是,前些年在馠都看好了一门亲事,但没多久先帝驾崩, 他不肯屈从于萧磐,自己叛出宗族,跟来了华京, 那门亲事自然也作罢了……呵呵。”林霜艳冷笑:“要我说,谁家的好姑娘可千万别许给他这样的人, 造孽。” 话是这么说, 但实际上, 华京城有不少人家已经盯上这位尚算年轻的权臣。只不过华京人丁不旺, 能称得上门当户对的几乎没有, 还有几位小吏家的姑娘隐隐透露出意思, 若是能进门, 不介意名分。 没名没分的妾进了府,就是认打认骂的奴才。 难以想象, 居然有姑娘上赶着受这份辱。 林霜艳道:“世道就是这么教女子的,把所有能走的路都砍了,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即便是死路也是生路。世上女子,能为自己做主的,实在是太少了。” 傅蓉微歪在椅子里, 淡漠道:“世道再难,也总得活着不是, 就像你当年为了颍川王孤身入静檀庵, 有些事情再难,也总是要去做的。” 其实在上一世, 林霜艳败得彻底,搭上了自己的名节,也没能让萧磐伤掉一点皮,最终落了个终身软禁的下场,不知在哪个荒草院里了此残生。也许封子行看在旧主的情分上,会时常关照,可意义终究不同。 傅蓉微难免又想到旧事,如今,能跟她一起说说旧事的人也不多了。 “记得小时候,姨娘常常告诫我,人在屋檐下,要学会低头,过刚易折,身段柔软些,才能让自己过得好,但人的一辈子,骨头不能软……” 傅蓉微上辈子也曾做小伏低,但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一直没松,哪怕死过一次,执念依然深扎心中,难以根除。 林霜艳望着她,道:“你姨娘教得很好,你做得也很好。” 傅蓉微在葡萄架下虚耗了半日的时光,直到傍晚才换了衣裳离去,临走前,还不忘看一眼柿子树的繁茂枝叶,盼着等着它结果的那日。 庾寒山在海空寺的隔壁山上,建起了一座韫玉书院,与佛寺做了邻居。 十八娘依然早出晚归,傅蓉微也不知她到底在忙些什么,但是最近她身上少见风沙,有时穿着打扮甚至一反常态的素淡,傅蓉微心里有了猜测,嘴上却不说。 颍川庾氏的名头在立秋那天正是宣扬了出去。 而傅蓉微也终于明白了庾寒山此举的深意。 前来韫玉书院求学的学子并不局限于华京,甚至不局限于北梁。 才短短几日,附近的幽州、楚州、冀州三处闻名而来的学子已经将吉祥客栈挤满了。见微知著,可想而知,在大梁境内更多求知若渴的寒门学子,恐怕已经在赶往华京的路上了。 傅蓉微眼里的神采灼烧了起来,她私下去了趟韫玉书院。 松风阵阵,长林丰草,傅蓉微远远就看见了韫玉书院的黑瓦白墙,门口现在可是热闹得很。 傅蓉微绕道侧门进,在西南的一处院子里找到了十八娘。 十八娘正在誊书。 傅蓉微道:“是我狭隘了,我竟是没想到,求学的盛景如此壮观。” 十八娘今日一身月白,发间挽了一支玉簪,笑起来也是浅浅的,气质平白淡了几分,她道:“寒窗苦读十余载,谁不想功成名就呢。庾先生早已放话,拜入韫玉书院的学子,无论家世无论立场,皆视同一律,倾囊相授,自然很能吸引人。不过,那些从大梁赶来的学子们,基本也都有自己的计较,等他们将来学成,怕是不会留在华京啊,不知王妃介意否?” 傅蓉微笑道:“无妨,天下英才尽归我手,迟早都是我的,暂且借萧磐一用而已,我不介意。” 十八娘忍不住比了个敬服的手势。 庾寒山现在忙得很。 傅蓉微在此与十八娘闲聊:“这样安稳平静与书作伴的日子,你过得舒心吗?” 十八娘略停了一下笔,道:“近日恍惚间总是回忆起年少时的事,有些事我以为早忘却了,不料居然还存在于心里,念旧可不是个好兆头,令人心生不安啊。” 傅蓉微顺着她的话,问:“有何不安?” 十八娘道:“世家约定俗成的规矩没那么容易被打破,颍川庾氏此举可谓是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以后与各大世家,便成分庭抗礼之势了。” 颍川庾氏算是真正入局了。 傅蓉微:“你在担心什么?” 十八娘道:“我担心的不是某个人,王妃,我的意思是,两朝文臣之间的拉锯要开始了,且看萧磐如何应对吧。” 说着,十八娘将刚抄完的书页摊开,晒在石桌上。 傅蓉微不怀好意地嘀咕了一句:“他要是能乱了阵脚才好呢……” 她看着十八娘,想起了收服沙匪的那天夜里,姜煦告诉她——留下这个十八娘,以后有大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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