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煦对她说:“这位是夏侯新雨。” 夏侯是个罕见的姓氏,傅蓉微几乎立刻想起了已经过世的夏侯老将军。 那是几十年来,大梁朝内外唯一擅长水战的将军。 夏侯老将军辞世时,已年过古稀,面前这个青年目测只三十左右,傅蓉微猜他的身份,应是夏侯老将军的孙辈。 果然,夏侯新雨开口道:“夏侯野是我的祖父,少夫人,我们在馠都曾见过面的。” 傅蓉微茫然:“哦?是吗?”她笑了笑:“抱歉,我记不太清了?” 夏侯新雨道:“当年阳瑛郡主办的牡丹宴,我在外席,少夫人在内席,隔着一道廊桥,其实也不算真正的见面。” 那一年,傅蓉微才刚及笄,夏侯老将军仍然健在。 才几年的光景,已有一股浓浓的物是人非之感。 夏侯新雨请他们里面说话。 船上的侍女来往间掀起袖间的香风,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 可见夏侯新雨是个风流人物。 夏侯新雨招待客人用的是最新鲜的瓜果和酥酪。 傅蓉微知道这些东西在海上很珍贵,连声表示谢意。 夏侯新雨道:“当年萧磐造反时,祖父已经仙逝了,我父亲是个文人,他不肯拜萧磐为新主,在当时的清缴中被杀,夏侯全族受到株连,阖府七十余人皆受车裂之刑。我是个浪荡子,早几个月约了朋友跟船出海厮混,所以有幸躲过一劫,听闻馠都兵变我赶回家想救人,却还是晚了一步,后来,我遭朝廷追杀至江边,是姜少帅的部下救我渡江北上。” 寥寥几句话,尽是血雨腥风。 傅蓉微转头看了一眼姜煦。 姜煦对她说了一句:“夏侯氏满门忠烈。” 夏侯新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道:“我这支水军一半以上是曾经夏侯家的旧部,随时听从姜少帅调配。” 许是因着傅蓉微对萧磐那致命一刀,夏侯新雨待她格外友善恭敬。 傅蓉微说了来意。 夏侯新雨立刻安排她见人。 时隔几个月,傅蓉微再见钟欲晓,几乎要认不出这人了。 钟欲晓在船上作男子打扮,在甲板上日晒雨淋,皮肤早已失了光泽细腻。可她往傅蓉微眼前一站,眼睛里的光彩却胜过从前。 傅蓉微与她对望了许久,开口道:“他怎样了?” 钟欲晓只说了两个字:“活着。” 傅蓉微:“解恨了吗?” 钟欲晓点头:“该他所受,王妃若是点头,他便可以得到一个痛快,不必再日日夜夜受我的折磨。” 傅蓉微捏着袖口,摩挲着,钟欲晓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实际上傅蓉微什么也没想,脑袋里空茫茫一片,她发足了呆,才梦初醒似的点了一下头,说:“那就给个痛快吧。” 在傅蓉微的意识里,平阳侯注定是要死的。 傅蓉微回忆两生两世,她与平阳侯之间虽无深仇大恨,却是宿命纠缠般的不死不休。 让他活着,她对不起死去的花吟婉,对不起曾经差点被他拖入万劫不复的自己。 让他去死,她又矫情的念起了那一点血脉之情。 钟欲晓问:“你要见他吗?” 傅蓉微摇头说:“算了。” 钟欲晓道:“不见也好,免得噩梦缠身,他心怀怨气再对你纠缠不放。” 傅蓉微失笑:“我倒是不信这个……说个正事,今日我特意来找你,是有件事请你帮忙。” 钟欲晓道:“你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尽力相助。” 傅蓉微望着她,眼神逐渐恢复了凌厉,道:“我需要你再回馠都,到蓉琅的身边,替我办一件事。”
第177章 甲板下暗无天日的船舱中, 平阳侯一动不动的卧在地上,蓬头垢面,瘦骨嶙峋, 已经不成人模样了。 他一只耳朵贴在地上,听着木板下的水声,也能听见不远处行走的脚步声。 傅蓉微千层底的小靴子踩在木质的甲板上, 声音轻沙沙的,她犹豫了很久, 终于决定来看一眼。 舷窗被拉开一条缝, 傅蓉微就从那条缝里望进去。 只见趴在地上的平阳侯拖着断腿, 挣扎着朝她的方向爬过来, 他竭力仰起脖子, 盯着窗缝中泄进来的光, 呼哧呼哧地喘着, 继而蜷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咳着。 钟欲晓瞧着他这副模样,道:“今天有点反常,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傅蓉微的手藏在宽袖中,只有她自己知道,抖得无法控制。 平阳侯咳声平息,再次仰起脖子,这一次,傅蓉微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已经被磨去了所有的神采, 却在看清她模样的那一瞬间,震颤着淌出眼泪。 傅蓉微原本只想无声息的看一眼, 现在改变了主意, 她说:“开门吧。” 守门的人打开了锁,门彻底打开, 傅蓉微要弯下身子,才能迈进这间低矮逼仄的底层船舱。 平阳侯拾起了仅剩的一丝体面,他坐了起来,背靠着墙壁支撑身体。 “我就知道是你,果然是你。”他的嗓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傅蓉微看见他破烂的衣领里透出来的新旧不一的伤痕。 “这段日子,让父亲受苦了。” 傅蓉微试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的要稳得多。 心肠也硬得多。 “为什么?” 他在回都的路上遇袭,他很容易猜到这是华京的手笔,却始终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我的女儿,你究竟为何恨我至此?” “平阳侯府的大院里葬了多少条人命,父亲,你数得清吗?”傅蓉微道:“我那不知真名姓的亲姨娘,死后连个供奉香火的牌位都没有,你还记得花姨娘吗,她受了你半辈子的磋磨,死得那样早……若是没有父女这一层血脉关系,我不会这般恨你。” 门外的守卫搬了椅子到门口,傅蓉微摆一摆手,让人撤走。 “花吟婉……”平阳侯念着这个名字,可能已经记不太清她的样子了,却咬着牙道:“那个贱妇把你养成这个样子,她死不足惜。你那个亲娘生出你这么个种,也是该死。” 傅蓉微居高临下看着他,平静道:“父亲,我是你的种。” 平阳侯气得呼呼直喘,他盯着傅蓉微的脸:“你气色养得真好,听说皇上也死在了你手里,好能耐,好野心……你马上就要成为赢家了吧,你打算怎么对为父?” 他还幻想自己能活着呢。 傅蓉微面庞似玉,冷冰冰的,她既不得意,也不难过,她说:“待来日我拿下馠都,第一个要治的就是你的罪,当年萧磐那么轻易就能通过暗河攻进皇城,你这个工部尚书居功首位啊。” 平阳侯又呵呵笑了:“你果然不会放我生路。你弑父杀君,你有违天和,你会遭报应的。” 他死死盯着傅蓉微的脸。 傅蓉微自始至终,脸色不曾有变化:“我不信这些,公道正义都是靠人自己取的,老天何曾开过眼……父亲,你以后不用再受苦了,看在你我父女一场的份上,我会让你魂归故里的。” 平阳侯安静了须臾,猛地挣动了起来,挥着双臂试图扑向傅蓉微。 钟欲晓的鞭子抢在了傅蓉微的身前,将平阳侯卷起,重重摔在地上。 傅蓉微转身,将他的狼哭鬼嚎仍在身后。 她走到楼梯前,平阳侯一声高呼戛然而止,耳边陷入了寂静,终止了所有的混乱。 眼前晃过一片阴影。 姜煦出现在楼梯上方,朝她伸出手。 傅蓉微搭着他的胳膊,走上了甲板。 海浪好似比刚才大了些。 姜煦给她披了件衣裳,说:“风浪要来了,我们找个地方靠岸。” 北边冬天江面冻了大半,行不了船,夏侯新雨要在海上度过整个冬天,等春日冰融才能沿江回去。 傅蓉微猜到姜煦要用水路,所以他的计划必要等到开春以后。 夏侯新雨帮他们善后。 傅蓉微被劝回屋歇着了。 天上的云阴沉沉的,时不时落下几片晶莹,似是要下雪了。 夏侯新雨敲了一下姜煦的肩:“你娶这样一位妻子,谁会信你真的没有谋取天下的野心?”他顿了一下,见姜煦没有翻脸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你老婆的心性手段,太像我见过的那些阴诡谋臣了。” 姜煦说:“不一样。” 夏侯新雨道:“一个没有被伦理纲常驯化的女人,也挺好的。” 几日后,海边一条小船将平阳侯的身体冲上了岸。 几个月前,钟欲晓就是在这片海边被发现的。当地的官员十分冷静的收了尸,并派人前往馠都上折子。 钟欲晓在姜煦和夏侯新雨的安排下,以另一个身份潜回馠都,送进了皇城。 姜煦回到华京,正赶上西域诸国前来朝贡,按照旧俗,华京城门外摆半个月的戏场。 以前,这都是独属馠都的热闹,华京的百姓是第一次见。 姜煦忙了一阵子,来的客人都是曾借过钱的交情,在北梁享受了座上宾的招待。 北梁大好形势在,各国派使臣来为的是交好,其实谁也没主动提还钱的事。 姜煦性子谨慎,当初借钱的时候,也知道不能只逮着一只羊薅,所以虽然欠债的总数看着吓人,却是十几个友邦一起帮忙分担了。姜煦大手一挥,印章盖下,同意他们连续五年岁贡减半,换得大家开开心心,更是心照不宣对那些欠债绝口不提。 送走了各国使臣之后,傅蓉微算着时间,又给姜煦再祛了一次毒。 这一次,精血的损耗远少于之前,姜煦也没再昏昏沉沉的睡。 韫玉书院的学子年后陆续回来,姜宅则多了不少拜帖,想见姜煦的人多了起来。 冬日昼短夜长,日头总是惨淡淡的,傅蓉微恍惚有种时间过得很快的错觉。 华京的雪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时,傅蓉微收到了钟欲晓辗转送回来的信。 信上只三个字——琼华宫。 有孕是琼华宫的主子,也就是蓉珠。 最难办的事情,也是傅蓉微最不愿见到的事情。 林霜艳被请来商谈,她仍旧存疑:“到底是真怀,还是假怀?” 傅蓉微无奈摊手:“尚且没有定论呢。” 林霜艳:“萧磐没立皇后,宫里恐怕不会太平。” 傅蓉微“嗯”了一声:“萧磐夺位后,心思没放在后宫里,皇后之位空悬,论品级,四妃是最高的。四妃他封了三位,德妃傅氏蓉珠,良妃傅氏蓉琅,贤妃安乾伯柳氏的女儿——柳佳。这三位有个共同点,母族势微,不成气候。萧磐死之前,一直是贤妃柳佳代掌后宫,安乾伯府是先太后的母族,萧磐信任柳氏很正常。但柳氏拿捏不住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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