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静檀庵的丑闻东窗事发时,她是宫里的美人, 儿子养到了三岁。饶是一向不怎么爱出宫门的她,也听闻了这件满城风雨的丑闻。 已故颍川王之妻、翰林院大学士之女林霜艳, 光禄寺大夫家嫡二小姐许书意, 假借出家之名, 多年来在佛祖面前做些不干不净的事。 静檀庵僧人十数名, 全部被治罪。 林霜艳与许书意则被安排到了另一个寺庙中, 强行剃度出家, 佛前终生忏悔。 但还有一个人, 名叫封子行,是他用一篇文章公然撕开了静檀庵的遮羞布, 誊抄了上百份,传阅于市井间,促成了静檀庵的查办。 傅蓉微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在此事结束之后,由区区一介三甲进士,破格提成了翰林院编纂, 与同期的状元郎平起平坐。 太不合常理。 当时傅蓉微身份低微,别说干政了, 见皇上一面都是奢侈, 她当时自己琢磨了一阵,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便没再理会此事。 傅蓉微真正见到这个人,是在萧磐造反那一日。 当时已升至尚书令的封子行携令牌闯宫,猗兰宫前谒见傅蓉微,及时送来了萧磐起兵的消息,叛军已迫近馠都。 傅蓉微问他消息从何而来。 封子行当时说了一句话:“当年静檀庵一案兖王已露了马脚,可惜证据损毁没能将他治罪,臣三年来日日夜夜都在盯着他。” 什么静檀庵,什么证据…… 傅蓉微听了个莫名其妙,但却一字不落的记在了心里。 探清楚封子行所言不虚,危急时刻,傅蓉微将刚满六岁的儿子托付于他。 封子行立誓以性命相护。 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托孤重臣,岂能不信。 上辈子的事现在想想,已经有种遥远的隔世感了。 前几日,若非走投无路,她还未必能想到静檀庵。 想到了静檀庵,自然就想到了那句话。 再将所有的反常串起来,傅蓉微发现这其中是个深坑。 得查。 她来此,一为避祸,二为真相,也希望能助封子行一臂之力。 院子里门扉被推开,传来了男子的声音。 傅蓉微与钟嬷嬷同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钟嬷嬷是对庵里出现男人这件事表示惊恐。 傅蓉微推窗一看,院里两位男子都不是她要找的人,于是很失望的合上窗躺回去了。 林霜艳摇着绣扇:“唱一曲儿。” “您还听那出?” “嗯。” 两个男子咿咿呀呀唱起了牡丹亭。 傅蓉微听着这缠绵的曲儿,终究忍不住推开了门。 林霜艳招呼她喝茶。 傅蓉微福了一礼,坐进藤编的椅子里,品了一口桌上的花茶。 林霜艳指了一下最东面的屋子,道:“书意到底是个姑娘家,抹不开脸,只在屋子里听,你性子倒是敞亮,来,尝尝这茶。” 傅蓉微没什么好扭捏的,她活过了一世,许多事都看开了。 上一世,封了贵妃之后,她也喜欢听曲儿,那些唱曲儿的孩子们不管男女,一个赛一个机灵,讨人喜欢。 她原打算在宫里养这么一些孩子的……打算得很好,但没来得及。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傅蓉微听着这唱词,问道:“姐姐心里在想着谁?” 林霜艳没有避讳这件事,问道:“你见过我家王爷吗?” 傅蓉微摇头:“我出身卑微,少在馠都走动,没有那个福分。” 说着,傅蓉微心里纳闷,传说那颍川王是死在青楼女人床上的,一把岁数还流连于烟花柳巷,林霜艳难不成还在惦记着他? 林霜艳搁下茶杯,叹气:“我也有两年没见着他了,当年草草进了静檀庵,许多东西都收在府中,现在手边连幅画像都没有。” 她这是真的想念。 傅蓉微道:“王妃是个长情的人。” 林霜艳不大喜欢这个称呼,说道:“静檀庵里没有王妃,叫姐姐吧。” 傅蓉微:“姐姐想要一幅画吗?” 林霜艳:“你擅丹青?” 傅蓉微道:“懂一点,会画景,也会画人,比不得名师大家,就看姐姐嫌不嫌弃了。” 林霜艳笑了笑,神色柔和下来:“不会嫌弃,有就不错了,待明日,我给你准备笔墨颜料。” 姜煦趴在屋脊后,露出一双眼睛,偷偷观察。 此院的布景当真是雅极了,一草一木都是精心摆布,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去,都美得像一幅画。 傅蓉微靠在一张玫瑰椅里,花影摇曳在她的身侧,两个女子互相让茶,一抬手一颔首,具是柔情。 姜煦缩回身,仰躺在屋顶上,听着他们唱到了亥时,林霜艳终于撒了银子,发话让他们离开。 还真只是唱了个曲儿,什么出格的事也没干。 傅蓉微回到屋里。 姜煦听见了门落锁的声音,他从房屋背后滑了下去,潜出了静檀庵,在山脚的林中吹了声口哨,他的照夜玉狮子横冲了出来,姜煦一跃而上,隐入了夜色中。 他错过了城门下钥的时辰,今夜只能宿在城外,他往馠都的方向跑了一段距离,猛地勒马,玉狮子奋蹄长嘶,姜煦又掉头赶了回来。 他在静檀山附近骑马转了几圈,发现此地实在人烟稀少,方圆十里内,只两个村庄,其中还有一个是荒村,已经破败不堪无人住了。 他牵着马进了另一个村子,宵禁时分,街上一个人也看不见,姜煦绕着这不大的村子转了个遍,还真找着一个戏班子——惊梦园。 门头挺新,院子也大,是比较有钱的样子。 姜煦在门前停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那两位男子回来了。 比不得姜煦有神骏代步,他们脚程慢,姜煦一路上都撒野跑了个来回,他们才刚刚回到园子门口。 姜煦躲了。 那两位男子放轻脚步从后门进了园子,姜煦翻墙跟了进去。 园子里还有些年纪更小的郎君在练功,那些孩子们见师兄回来,迎上前抢着端茶递水,嘻嘻哈哈说笑。 一切都没什么异常,像个正经班子。 姜煦悄悄的离开了园子。 折腾了整一夜,没有任何发现,姜煦心里的疑虑却还没消退,熬到了天亮,村子上的客栈开门迎客,姜煦甩出一锭银子,包下了一间客房,摆出一副长住的打算。 傅蓉微昨夜睡得不算好,晨起精神有些差,尝了几口庵里的素斋,躲在屋子里闭目养神。 但林霜艳记着她们昨日的约定,一早就带着侍女,抱着纸墨颜料,敲响了房门。 钟嬷嬷掩唇咳了一下,开门把人让进来。 傅蓉微捏了捏眉心,绕出屏风见客。 林霜艳并非看不出她的疲累,但她等不及了。 价值千金的颜料她不心疼,她只想求一幅故去丈夫的画像。 傅蓉微站在书桌前铺陈纸笔。 林霜艳陷入了回忆中:“其实他上了年纪之后,比年轻的时候更好看一些,锋芒皆敛于内,连看我的眼神都是克制的。” 傅蓉微提笔顿住了。 ……可是众所周知,颍川王最后是死在青楼里,死在妓子的床上。 傅蓉微感到疑惑。 林霜艳描绘道:“他是个文人,长得单薄,五官也薄,眼睛、嘴唇都很薄,常年穿一身雀头青的袍子,他不问政事,很少出门,好摆弄花草,一般亲自动手,所以看上去不怎么干净,下摆总是沾着点泥灰……” 颍川王是旁支宗室,膝下无子,他这一代没留下后人。 傅蓉微终于发现了其中矛盾。 颍川王若真好色,怎会不留个一子半女呢? 除非他不行。 他行不行,林霜艳最知道,可这话又没法问。 傅蓉微只能把疑问往自己肚子里憋。 林霜艳:“院子里养了两只猫,一只黄狸,一只黑狸,它们喜欢躺在紫杉下睡觉,有时也会躺在我丈夫的椅子上……” 傅蓉微刚给画中人手里描出了一本书的轮廓,听了这句,撕了纸,重新再画。她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那两只猫呢?” 林霜艳沉默了一会儿,道:“死了。” 傅蓉微露出惊讶的表情。 林霜艳解释道:“我丈夫死后,家里进了贼,伤了几个家丁,还把猫刺死了……我当时吓坏了,思量了一宿,决意到这静檀庵避世。” 傅蓉微道:“姐姐现在听着曲儿,心里还念着他呢。” 林霜艳说:“他也爱听曲儿的。” 傅蓉微替她作的这幅画,讲究的不是画工,而是领会。 能不能画得好,全看傅蓉微能不能心领神会。 傅蓉微将作好的画挂起来给林霜艳过目。 一位文弱矍铄的年长者坐在葡萄架下,闭目养神,一身雀头青的袍子,面色冷峻,神色悠然,膝上趴着一直黄狸,脚边卧着一只黑狸。 林霜艳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在窗下,盯着这幅画,慢慢红了眼尾。 傅蓉微道:“等晾干墨,我给你裱起来。” 林霜艳垂眸抿了一口茶:“多谢。” 傅蓉微主动要求帮她作画,存的是刻意接近的目的。 现在目的达成,傅蓉微心里却咂摸出一种酸涩的滋味,并不好受。
第39章 姜煦在客栈里守了三天, 终于等到惊梦园的角儿在茶楼里唱曲儿,那一日,茶楼早早就挤满了人, 都是冲着听曲儿去的。姜煦一掷千金,用钱砸了个好位置。 他坐在二楼靠窗的雅阁,拉下竹帘, 与茶楼小二闲聊。 “惊梦园什么来头,我在馠都都不常见这样的架势。” “公子原来是从馠都来的。”小二拿了桌上的银元宝, 陪着笑脸, 道:“其实我们这里的惊梦园啊, 原本也是馠都贵人家养的班子, 只不过那家人遭了难, 家散了, 班子才迁回了老家。” 姜煦抬眉:“馠都我熟?是谁家啊?” 茶小二观察了一下左右, 确认没人偷听,躬身上前一步, 压低了声音,道:“据说是天潢贵胄,一位郡王爷。” 馠都的郡王只有一位,皇室旁支,颍川王,死在两年前, 是个名副其实的闲王。 姜煦已打听清楚静檀庵另外两名俗家女弟子的身份,其中一位正是颍川王寡居的妻子。 姜煦问道:“他们家班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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