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逐临略微有些讶然地挑眉。 他并不勉强,修长手指微曲,顺手一掷,棋子便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白色弧线,稳稳当当地进了圆瓮里,和其中堆满的棋子碰出悦耳的玉石之音。 他推开棋盘,示意她在案几对面坐下。 “君山银针和雀舌春色,不知何种茶叶更合任姑娘的心意?” 任阮望着案几上一连溜排排站,一看就名贵非常的茶具,和那一两堆看不出区别却斤两逾黄金的茶叶,有点儿头疼。 谢逐临这焚香啜茗的雅兴,她是真没什么概念,也没什么兴趣相陪。 “大人,我其实也不太爱喝茶。” 除了奶茶。她心中又惹起来对现代生活的想念,不禁默默叹了一口气。 任阮想快些结束这场难捱的茶会,直入主题:“大人今日请我来,应该不只是喝茶这么简单吧。” “若是有什么要事,还请大人直言不讳吧。” 她反正是不相信吾十九说的什么,单纯为了庆祝桥头女鬼案告破啦,对于她关心被皇上传进宫之事他家大人非常感动啦,之类跑火车的满嘴鬼话。 对面的人闻言,才拎起的粉瓷小茶壶不重不轻地搁回了案几上,瓷盖和壶身磕碰出清脆的响声。 他眼中温缓之意淡了些:“任姑娘真是有几分煮鹤焚琴的风姿呢。” 任阮未觉气氛不对,还挺赞同:“大人说的是,我向来除了画像查案之外,旁的并没有什么愿意费太多心思的事。” 毕竟前世她就是个警局超级打工人,不然也不能年纪轻轻就在首都寸土寸金的地方全款买房。想到自己心爱的大房子至今还只睡了一个夜晚,她就心如刀绞。 谢逐临:…… 他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看她一眼:“我瞧你同情心泛滥时,心思倒是挺重。” 任阮:? 这是从何说起? 她一脸茫然,对上谢逐临深幽的视线,忽然想起来之前在自己面前大惊失色嚷嚷的吾十九。 ——“任姑娘你该不会是在可怜郑金吧?还是陈文山?” ——“这两个罪孽深重的王八蛋那是死不足惜,你可别滥好心啊。” 那小子当时恨不得抓着她的脚倒过来摇醒。 还有刚刚在任家窗边,看到她脸上泪痕,这小子也是一副欲说还休憋不出话的欠削样儿。 任阮无语凝噎,两番推测下,万分确定就是这吾十九乱猜她心思,叭叭叭全给他家大人乱刮耳旁风。 她无奈地摇头。 其实她把自己蜷缩在榻上时,到开窗见到乐呵的吾十九,一直到进了云蒸坊坐到现在,她一直在想啊想,也差不多想通了。 反正大概率也穿越不回去了,那就按照自己刚来时候的初心,好好在这里重新开始。 画自己喜欢画的像,查悬案挣大钱,重新给自己买房买车。她现在不仅有了十余年新的青春,还有了能开大挂的画像师系统空间,这不能美滋滋地奋斗得更好? 至于那些她没有办法去左右的,建立在阶级上的价值观冲突,那就不去左右。 在这个封建陌生时代,她现在最重要的所求,就是自己平平安安吃饱穿暖,才能努力地去追求想要的案件真相和光明公正。同样啊,想要改变这个时代,路也很长呢。 她应该暂时没有这样的抱负吧。 如果能奋斗到足够的实力和地位再说吧,不必好高骛远。任阮在心中笑了笑自己。 在此之前,她不想让自己一直囿于这样矛盾的思想冲突里。 是以,她现在是真的,还算心头松快地解释道:“想来大人是误会了。陈文山和郑金皆是犯下重重罪案的凶犯,我如何会对他们有所同情?” 但说着,她语气还是不受控制地一沉:“对他们的怜悯同情,就是对无辜枉死的受害者们的残忍叫好。我怎么能怜悯?如何能怜悯?” 她只是……任阮猛地掐断思绪。 打住。和衙察院的指挥使大人谈刑罚,谈法制与社会?这和皇帝说一夫一妻制,说出轨犯法有什么区别? 她暗自舒开一口气,把心态放平。 没关系。就算现在说不通说不明白,她会慢慢努力的。就像努力画像为那些受害者沉冤昭雪一样,她也会努力让加害者获得应有的惩罚,而不是陷在野蛮的冤冤相报中,将罪恶循环放大。 谢逐临沉默了一下。 少女说这话时,黑白分明的杏眼在袅袅的云雾里格外明晰澈亮,还是透着那样熟悉的坚韧不拔的光。 他撩起眉峰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自席座上起身,倚在阁窗边。 阁间的长窗一开,远远的便有京都夜市的鼓乐喧哗传来。 谢逐临今夜不似往常锦袍加身,只松松随意披了一件月白广袖外衫,白玉冠半束发,垂下墨黑的长发。就这样倚在月光下,不似往日清贵小侯爷,倒叫人恍惚以为听得民间烟火飘然而至的谪仙。 任阮瞧得都晃了晃神。 真不愧是她当初在生死关头都有心思瞄上的画像素材啊。 谢逐临垂眼,眸中就倒映出京都万家灯火。 “任姑娘,任阮。”他咬着她的名字态度莫名,“谢某是说,侯府家的马车,不是谁人都能坐的。” 嗯? 任阮尚未从眼前美景回过神来,半懂不懂地眨了眨眼睛。 谢逐临掀起眼皮,深邃瞳孔中的辉煌灯火全转落成了乖乖坐在案几边的迷茫少女。 他轻飘飘道:“杜府尹家的长子,该是让他好好教教规矩了。” 杜府尹的长子,不就是杜朝吗? 任阮好像有点恍然。 莫非谢逐临这句“同情心泛滥”指的是……从石门桥回来时,杜朝想要搭车被吾十九吾十六一口回绝,她后来还顺口求了个情的事情吗? 但她当时和杜朝一样,也以为谢逐临随口派人送自己的,只是临时拉来的一辆普通马车而已,当真没有想到是他谢氏侯府的专用车架。 这的确有损他的威严了。 她顿时有点心虚:“是,此事亦是我僭越了。” 任阮赶紧找补顺毛:“旧日我还欠大人十九幅画像,如今案件告破,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自是立刻提箱赶到。” 她当然没有忘记还有那个离谱的洞口要填。 谢大人的表情似乎满意了一点。 任阮学吾十九趁热打铁:“今日大人出宫如此早,尚有空品茗观夜。看来之前的忧虑实在多余,大人言行皆得了皇上全心的信任呢,可见圣眷之盛。” 谢逐临:…… 他略含深意地睨她一眼。 她心里更虚了。 什么意思,嫌她没有吾十九拍得响亮? 他又略含深意睨她一眼。 任阮胸腔打鼓。 这又什么意思,察觉出她想试探皇帝对此事的态度啦? 谢逐临睨着少女明晃晃探听后的僵硬姿态,心情倒不算太差。 他轻嗤一声:“皇上有何可怪罪金吾卫的呢?” “石门桥下生事,属治安,此为京都大理寺职权。生事之人系凶犯,该凶犯之案归宗大理寺。” “而我,不过偶然起兴,率金吾卫巡视京都。偶遇大理寺镇压凶犯生事不力,危机关头射杀凶犯以息事端罢了。” 他慢悠悠道:“皇帝传唤我进宫,自然是要褒奖我。” “不仅如此,桥头女鬼案的破案宗卷,亦要交归衙察院。” 任阮对此瞠目结舌。 不仅震惊于谢逐临的厚脸皮,还再一次认识到了他在京都,是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不知道皇帝是否知道真相。但往后的此事真相的记载流传如此,案件归宗奖罚如此,当时现场真正发生的事情,还重要吗?皇帝知道与否,更不重要了。 任阮安静了一瞬,还是按耐不住脱口问他:“谢逐临,你射出的那一箭,其实根本就……” ……根本就没有必要你知道吗? 她问:“其实陈文山手里,抱着的是他母亲的骨灰坛,你知道吗?” 不是什么炸药,根本不是。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回过身,望向窗外月夜。 事后金吾卫清查现场,报告事无巨细,他当然也一清二楚。 河水里,青花瓷坛里,都没有丝毫炸|药的成分。都是骨灰。 或许那一抹火星,是陈文山为陈母点上的一根檀香。 隔间内沉默良久,谢逐临淡淡问她:“要来看京都的夜色么?” 任阮始料未及。 她盯着他颀长的背影许久,才慢慢地从案几边爬起来,也走到了阁间的长窗边,和他并排而立。 京都的夜市,有如她前世所读到的大宋东京梦华录般繁华绮丽。长街万家辉煌灯火一直蔓延到远处,融入一片热闹喧嚣的明亮中去。 护城河上可见舫船夜游,莺歌燕舞,花灯在河水里摇曳,流光溢彩。 她双臂靠在长窗沿上枕着下巴,双眸里盛满了对壮美景光的震撼。 果然民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1]。 她突然想,就算没有射杀陈文山,他按照这里刑律的流程,又会落得如何呢?会不会……那般凄凉悲壮地和母亲的骨灰一起死在属于苏州的乌篷船上,死在手刃过的仇人之上,是最好的结局呢? 这一刻她不愿再去想什么刑罚,什么律法人伦。 她闭上眼睛,不知对错,不想将来。 京都的夜色真的很美。 不知道过了多久,长窗外吹来的夜风都开始微凉时,谢逐临突然轻声说: “烟花要来了。” 身边仍是安安静静,只传来轻缓的呼吸声。 他低头看去,才发现少女在窗前已经枕着双臂睡着了。 她小小地把自己埋在他身边。睡颜很乖,出来时松松挽就的长发已经散开,如瀑漆发衬得白皙小脸在月光下愈发如玉莹莹。 谢逐临鬼使神差地,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的头发上。 软软的,柔柔的,带了沐浴过的清香。 小心又微僵的手抚摸着,突然一顿。 他突兀地感受到了少女柔软头颅后面一块坚硬的存在。 细细探查后,谢逐临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好一块铁铮铮的大反骨。 作者有话说: 《各说各话》 小竹子:老婆不想和我喝茶,不开心 女鹅(摸下巴):他好像嫌我糙汉 小竹子:原来老婆已经想开了啊,那我就纯纯吃个醋吧 女鹅(捂胸口):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差点让小侯爷豪车晋升公交 下一章进入下一卷啦~ ps:呜呜昨天五点起来准备面试,下午回来补觉睡太久了,结果零点没赶上更新码到现在,不行了瘫倒昏睡去了 [1]这句话最早见于《一日禅》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7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