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不久不曾好好地欣赏过日落了,许许多多的麻烦缠上来,再好的风景也是无暇顾及。 细想之下,在悔过峰的那段日子,虽说杂务令人疲倦,倒也没消减她的闲情逸致,遇到了好看的风景,她还是会驻足静静地欣赏一会儿。 那个时候她还会想,不知相隔百里的晖阳剑宗,是否也有这样的好风光。 谢衡之以前总陪着她看风景,天各一方后,他是否还会停下脚步,温柔依旧地注视山川日月? 回忆到此处,虞禾情不自禁道:“你以前不喜欢看风景。” 谢衡之这样的人,再惊心动魄的风光,于他而言,与剑宗山巅的云雾并没有分别,不值得侧目,更不会为此有丝毫留恋。 虞禾想,那个时候,她在谢衡之眼底,也是这些云雾一样的。 他经过,将云雾搅乱,再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去。 当初耐着性子陪她去看那些无趣的湖光山色,只是落魄草的药性暂时迷了他的心智。 “是我变了。”谢衡之坦然承认。 很多他曾不以为意的东西,总是在后来与她分别后,才后知后觉地品味到其中滋味。 “日月变幻,万物生息,从前只觉得乏味。” “后来看见什么,总是想到你,便又有趣了。” 谢衡之眉眼间浮起笑意,轻牵着虞禾的手,两人的衣带被风吹在一起,缠绕着像密不可分的藤蔓。 火海一般的夕阳,在他漆黑的瞳仁中烧灼,将他眼底冰凉与漠然尽数融化。 旁人不重要,九境也不重要,但因为有虞禾,这一切又可以很重要。 才经过一场恶战,虞禾心事重重,看到好风景的心情不比往昔。 “这夕阳也有趣?” “有趣。”谢衡之言简意赅。 虞禾看着夕阳,目光却无法忽视那道狰狞的天隙。 那道猩红划开了九境的天空,仿佛是对着万千生灵张开的血盆大口。 此时此刻,想必尘世中也有许多人,正与他们一般在观赏落日的美景。 她的余生,或许还有许多机会与谢衡之并肩欣赏风光。 而对于那些凡人来说,他们短暂的一生将于不久后终止,他们所能见到的余晖已经不多了。 到那个时候,她从人间走过,再看山川日月,心境还能如初吗? —— 天际的云霞由红转淡,那点鱼肚白染上紫云,最后一同沉入浓墨似的黑。 尚善越飞越低,落在一片荒野湿地中,隐匿了魔气化为小蛇,作势就要缠上虞禾的手臂,却被谢衡之拽了下来,像条树藤似的被丢在地上。 “自己走。” 他抛下一句简短的话,拉着虞禾从尚善身上跨过去。 或许是被谢衡之压制惯了,尚善敢怒不敢言,虞禾只听他含糊不清地抱怨了几句,口中碎碎叨叨地念:“亏我帮了你不少忙,好没良心,人族当真是信不得……” 虞禾边走边问尚善近日的变动,从他口中得知仙门百家与妖族联手,将魔域跑出来肆虐的妖魔朝着邽州与天墟赶回去了八成。 至于斩断九境地脉,以及再度封印魔域的人选,似乎还有待商议。 虞禾心中也明白,她作为最关键的一环,没有她身体中的法器阻止天火灭世。 封印了魔域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劳无功,白白浪费了仙门大能的性命,仙门众人争执不下并不奇怪。 虞禾感到无言,只苦笑一声便不再说话。 湿地长着大片的芦苇,空气中能闻到水草的清香。此起彼伏的虫蛙鸣叫声,此刻非但不令人烦躁,反而只觉得心中平静。 夜深了,沼地渐渐升起薄雾,有星星点点的流萤飞舞而来,让荒凉的湿地多了几分梦幻。 虞禾扯了扯谢衡之的衣带,小声道:“有萤火虫,你看。” “嗯,看到了。” 说完也跟着她停下脚步。 这些萤火虫就像是被什么吸引,不约而同飞来,汇聚如一条起伏的星河。 虞禾忍不住问:“你是不是用了术法,想要讨我开心?” 谢衡之正欲开口,一支飞剑寒光陡现,剑气拨开沉寂夜色,将汇聚的萤火惊散,直直朝着他的眉心刺去。 谢衡之略一蹙眉,却并没有及时出手。 虞禾有些意外,急忙起剑将锋芒打开。 直到背后一声剑器被挡下的嗡鸣声,虞禾回首去看,才发现他不何时用墨火挡下了另一只长剑。 那只剑悄无声息,没有带起丝毫气浪,也没有锋锐的剑意,以至于虞禾一时间没有察觉。 一剑在前,以剑招分散注意,令一剑藏匿在后,伺机而动取人性命。 “悲风泣月。”谢衡之眉梢轻挑了一下,评价道:“你那位好友的剑法精进不少。” 说完,双剑倏尔间飞远,无声隐入黑暗。 虞禾没想到连泣月都来追杀她了,幽幽地叹息一声,说:“是,竟能将剑意隐藏得这样好,我方才险些没有察觉出来。” 她倒是想说,她方才正在走神,谢衡之什么时候反应那样慢了,那只细剑都快刺入眉心了也不见他挡招,好在她及时挡下,只差一点,他就成了泣月扬名天下的踏脚石。 “冲我来的,想必是有话与你说。” 谢衡之说完,薄雾之中果然渐渐出现了几个身影。 “泣月,还有……”虞禾的脸色微变,惊讶道:“柳汐音?” 泣月面上还带着歉意,背着两只剑就要上前,又被身后的琴无暇给拉住了。他下半张脸被面纱遮住,额前系着一块麻布似的抹额。 他警惕地盯着谢衡之,而后对泣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上前。 柳汐音与顾微却一直走到他们面前才停下。 “师父,虞前辈。” 谢衡之朝着雾气沉沉的夜色轻瞥了一眼,意味不明道:“没有旁人了吗?” 柳汐音愣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了。” 问完他便不再说话。 虞禾站着不动,断流也收了回去,她有些苦涩地开口:“是来抓我的吗?” 他们是书里的主角,是正道的栋梁,比她勇敢也比她心怀大义。 看到自己尊敬的前辈,在苍生陷入危难,本该毅然决然站出来之时,她选择了退缩,自私自利地保全自己,柳汐音也好,泣月也好,应当都为此感到失望吧。 “她不是,我是。” 率先开口的却是顾微。 顾微眸光熠熠,在黑夜中宛如一双寒星。 “玉虚境上下为了平息魔乱已经战死一半修士,我父亲也葬身邽州。已经死了太多人,我不能让他们白死。前辈无辜,天下众生同样无辜,我没有其他选择。” 顾微说完,却迟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换做今日,送死的人换成柳汐音,你又会如何?”谢衡之问他。“你也会如此劝她去死?” 他说着,指尖隐约有流火闪烁,如果顾微的回答他不满意,下一刻墨火便会扑过去。 “她不想死,我会护她到最后,她选择牺牲,我亦不让她孤身一人。” 顾微说完,谢衡之指尖微弱的火光也随之不见。 说尽了,只是立场不同,哪有什么谁对谁错。 那些人要杀她是应该,她想保全自己也是应该,到了最后,谁赢了谁就是对的。 “师父……”柳汐音张了张口,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倘若……倘若虞前辈心意已决,你又何必为难她。” 一直到此刻,她还是更愿意相信,虞前辈是想要牺牲自我,只是苦于被谢衡之困在身边,不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为难?”他笑了一声,显然明白了柳汐音的意思。“我为难她时,你愿意替她说情,倘若天下人来为难她,你会如何?” 柳汐音抿唇不语,谢衡之凉凉道:“天下人用大义逼迫她是应该,我用私情为难便是不该,原来如此。” 顾微虽说得义正辞严,到底是心中有愧,被说得面色发白,僵持着迟迟不肯拔刀。 柳汐音似乎是有话想说,却被谢衡之三言两句压下。羞愧与伤心一起涌上来,眼眸泛起盈盈水光,话也不知该如何出口了。 那边的泣月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甩开琴无暇的手,朝着虞禾跑了过来。 “前辈!” 泣月也颇为歉疚,羞愧万分道:“对不住了前辈。”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虞禾虽然被逼得可怜,但她到这种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只是有个谢衡之往她身旁一站,莫名就压得人不知如何开口。 他轻轻一瞥,就能吓得人脑子一片空白。 “我去跟她们说些话,你就不要跟过来了。”虞禾小声嘱咐他。 谢衡之点头,脚尖踢了踢卧在虞禾脚边的尚善,示意它陪在虞禾身边。 尚善愤怒地抖了抖尾巴,还是迅速跟了上去。 直到走出谢衡之的视线,柳汐音才闷闷地问:“师父也没办法了吗?” 虞禾苦笑:“没有了。” “那前辈……是前辈自己的选择,还是师父他……”谢衡之的偏执和疯狂,柳汐音是见识过的,事到如今,她还是更想听虞禾自己的心意。 “是我自私,我不想死。” 虞禾答得坦然,柳汐音却又忍不住反驳:“前辈不是这种人,无论如何,这一切错不在你。” 泣月附和:“其实谢衡……谢前辈说得也有道理。” 但她紧接着又小声却坚定地说:“再过三日,瑶山也要与各大仙门追杀前辈,我也在其中。我……我答应了琴夫人,我要护佑瑶山和少主,还有天下苍生,今日过后,再见前辈之时,我只能……” 想到自己说这些话,与恩将仇报没什么分别,泣月更加羞愧了,眼神都不敢看向虞禾。 虞禾并不生气,他们都各有苦衷,各有要去捍卫的道,不分对错,只有立场不同。 柳汐音不说话,想必答案也是如此。 正因为几人心中纠结不下,才一路追踪至此,想见到她本人,好得到一个答案,让她们做好与她刀剑相向的决心。 虞禾忍不住想,其实她也有很多在意的人和事。 曾经她力量卑微,总有许多无能为力的时候,但如今,她也是有力量,能够保护什么人的。 琴无暇与顾微无言地跟在她们身后,虞禾走近了才确认,琴无暇额心确实系着一条麻布。 泣月注意到虞禾的目光,解释道:“掌门与诸位前辈为了修补地脉,损耗了大量修为,中间又遇上魔族作乱,已经殉道了。还有瑶山的诸位长老,为了护住云梦仙洲,也有好几位不在了……” 难怪…… 疆黎有人修补地脉,云梦仙洲也有。 作为中州最大的仙门,想必栖云仙府也损失惨重,届时为了斩断地脉封印魔域,还要死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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