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古怪的是,一夜之后,陆萍香的尸身不见踪影,玄宗殿内属于他的命灯却是实打实地灭了。 姑射山是难得没有出现叛徒的仙门,一夜过后便匆匆离去。剩余的仙门,多是留了人在栖云仙府善后,另一部分也携着弟子回山。 谢衡之想,这件事,似乎已经结束了,并未有太多超出他的掌控。 但偶尔……或者说很多次,他会情不自禁想起那团染血的桂花糕,还有血泊中的那抹身影。 虞禾的脸颊小小的,半张脸上都是血污,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那双紧闭的双眼,睁开的时候,总是目光灼灼,带着坚定的眼神。 但为什么,不是不在意吗? 不在意,为什么频繁想起? 死在他剑下的人,当真是无关紧要的吗? 师清灵受了很重的内伤,她醒来后很久没有说话,也不像从前吵着让谢衡之来看她。 甚至等到谢衡之真的来了,她反而目光躲闪,一直不敢与他对视。 她没想到虞禾会杀她,那个剑阵的确是朝着她去的,也差一点要了她的性命。但她看得出来,那剑阵一定不是出于虞禾的本意。 师清灵至今回想起来,仍是一阵后怕。只差一点,她就会被剑气削得粉碎。 但比起这些,更令她难以忘记的,是那快得让人措手不及的剑招。 分明那一剑救了她,却令她每每想起,都好似也被那一剑贯穿了一般,浑身止不住地发寒。 师清灵犹豫过要不要将实情说出,她认为虞禾的剑招更像是失控了。 然而爹爹和萧停都告诫过她,此事已了,再追究下去毫无益处,不过是平添谢衡之的烦恼。 更何况那个时候,虞禾想要杀了她,谢衡之只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人都死了,事实已经不再重要。 “我身上的落魄草,与你有关。”谢衡之见到她,象征性的关切后,毫不委婉地说出了他的来意。他表情淡淡的,分明是来兴师问罪,又让人捉摸不透他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 师清灵面色苍白,抿着唇一言不发,手指紧攥着衣袖,连看他都不敢。 “我只是想看看,你拼尽一切爱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她深吸一口气,这个秘密阻塞在她心上,让她日日难以安枕,不得不受制于陆萍香。 她原本想着,如果谢衡之知道了这件事,她还不如死了。 然而这件事真的披露在谢衡之面前,却并没有她想得那般绝望,她的确感到恐惧和羞耻,再然后,却是一阵如释重负。 “我这一次真的知道错了。”师清灵不敢再瞒着谢衡之。即便谢衡之为了救她,亲手杀了虞禾,她也没觉得有多高兴。 虽然她也讨厌虞禾,但见她落得这样的下场,她是真的没有想到。 —— 师清灵被提去悔过峰受刑,师无墨并未给她求情。落魄草的事,她始终瞒着所有人,以至于知道内情后,师无墨被硬生生气到吐血。 她在洗心台上受了三十道黜邪鞭,折损一大半修为,功力相当于退后了五十年。至少五年以内,她连外门弟子都不及。师无墨将她领回了剑宗,罚她在后山思过,也不说什么时候放她出来。 师清灵被送回去的时候气若游丝,连哭都没有力气,待她缓过来后,却是头一回没有找谢衡之求情。 事态平息,栖云仙府还是如从前一般,有人继续追查法器,搜寻陆萍香尸身的下落,有人下山除魔卫道,忙于修炼和山门任务。 太阳照常升起,人人都如从前一般做着自己的事。 很快三秋竞魁上发生的一切,都成为了闲暇时的谈资,偶尔才会被人提起几句。 那个背着剑四处奔走的姑娘,就像世间许许多多平庸的修士一般,以寻常的方式出现,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仿佛是一滴水落入汪洋中,只泛起了一丝很小的涟漪。 偶尔有悔过峰的同修提起,问一句她去了何处,有人会说:虞禾啊,她应该是跟好朋友一起去了姑射山。 而后问话的人点点头,怅然地说上一句:“是吗,那她现在估计也过得挺高兴。” 直到有一日,公仪蕤在桃花潭水见到了一个人。 那些高大的树木拱着一团血似的夕阳,橘红的落日正从扶疏的枝叶间掉下去,夕阳照得他连长长的影子都显得孤单。 谢衡之站在岸边,出神地盯着那一池燃着霞色,仿佛正在燃烧的潭水,似乎想从中找出什么东西似的。 公仪蕤顿住了脚步。 师无墨来找过他,发生了什么,他当然是知道的。 但他也选择了沉默,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要不然还能怎么办? 谢衡之喜欢虞禾,就算他嘴上说着不应该,还是抵不住情难自禁。 公仪蕤没想到师无墨会干出这种事,更想不到,事情会阴差阳错,给这两人一个荒唐的收场。 “我知道记忆被动了手脚,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被人抹去了。” 谢衡之直直地盯着他,想要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公仪蕤想起了有关于虞禾的一幕幕过往,想到她愁眉苦脸地提起谢衡之,想到她拿着蒲扇替他照看药炉,还有她几日不来拔除魔气,导致谢衡之听完脸色阴寒…… 其实他与虞禾相识并不久,修士的寿数很长,短暂的两年,很快就能忘记了。更何况身为医修,他见过太多人死了,千奇百怪的死法,多惨烈的都有。 他只是觉得不该如此,至少不应该是这么个可悲的死法。 可悲到他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胸口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 公仪蕤闷闷地说:“想起来也没好处,算了吧,我是说真的,有些事不记得才是最好的。” 谢衡之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甚至隐约感觉,他最不愿乐见的事已经发生了。 “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记起来是徒增烦恼,你还是坚持要恢复?” “是。” 他能感觉到,这一定是很重要,让他绝不想遗忘的东西。 —— 禁地边缘,暗河里时不时有水浪翻滚,有东西在里面发出长啸,但这长啸持续了一阵子,依旧没人注意到,也就慢慢停止了。 尚善等了好久,他望着暗河外面的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 明明两千年都活过了,现在却觉得时间难熬。 虞禾说好了要来向他道别。 他才不会挂念一个人族,他只是担心自己以后没人喂了而已。更何况,都答应过他了,怎么能把他给忘记。 不止是虞禾,连她身边那个小结巴也没来了。 他又要孤零零一个人,被丢在这禁地。 不是说好把他当朋友了吗? 人族果然最会骗人,看起来老实的也不例外。 尚善心中怨气翻涌,却忍不住每日都浮上暗河,探个脑袋看一看。 终于有一日,他等到了一个人影。 来人却不是虞禾或小结巴,而是他最讨厌的那个剑修。 “你在等她。” 尚善有些激动地喊:“她人去哪儿了?是不是你不让她来找我!” 谢衡之的瞳孔微微晃动,好一会儿,他嗓音滞涩,缓慢开口。 “我杀了她。”
第48章 或许是早有预感, 当记忆随着已经汹涌的情意,如同回潮的巨浪拍回来的时候,谢衡之的反应出奇的平静。 也是在那一刻, 他终于理解了陆萍香所说的“我可怜你”。 从前总觉得,虞禾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似乎无论如何, 做什么都是来得及。 若要修成大道,有情便是无情, 无情却是有情。 聚散得失都该坦然面对,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行事态度。 无论是什么人,他都该一视同仁的对待。虞禾要杀死师清灵, 他出手阻止是理所应当, 或者说当日无论是任何一人,他都会去救,也都该毫不犹豫地出剑。 可……再重来一次, 杀了虞禾,他真的能做到吗? 他自以为道心坚定,又为何, 会在想起一切之时疼痛如催。 不是可以不被私情所扰吗? 不是一视同仁, 永不后悔吗? 可为什么,他握剑的手会抖, 会不可抑制地想起她倒地的闷响声。 虞禾又怕疼又怕死,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在闭关之时, 给她下了一层又一层的护身咒符, 若有旁人损毁任何一层咒符,他都会立刻知晓, 也能及时出关相救。 但最后,是他亲手,将破妄刺入她心口。 咒符是他所布下,因此危难之际,便如同薄冰一般被他轻易击碎。 从前,谢衡之曾于沉沉夜色里,有意无意地途径悔过峰的峰顶,短暂停驻,垂眼看竹林中剑影飞舞。 虞禾的须臾剑法没有练到第九式,他一直都知晓,但是后来,他将此事忘了。 他忘了太多,只剩下超理性的冷静。 于是那个被他从山沟里背出去,牵着手看山川湖海,相爱相伴十余年的小姑娘,就这样无辜地死在了他剑下。 —— 尚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这个地方那么安静,谢衡之的咬字缓慢却清晰,他怎么会听错呢? “你是说笑的吗?” 尚善有些不确定地问。 可谢衡之也不是个爱说笑的人,尤其不会拿虞禾的事说笑。 尚善只听他问:“虞禾之前,可曾与你说过些什么?” 尚善这时候才渐渐相信,虞禾是真的死了。他觉得不可置信,并没有回答谢衡之的问题,他觉得不可思议,明明上一次见,他俩还姿态亲密,一副要死一起死的姿态。 怎么转眼间,谢衡之就杀了虞禾呢? “但你不是喜欢她吗?你怎么会杀她?”谢衡之连他都放过了,又怎么可能会杀虞禾。 谢衡之从来都是个敢做敢认的人,因此在意识到他对虞禾动了真情,即便令他难以接受,仍是会坦然承认。世上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心生逃避,可当尚善问到此事的时候,他竟觉得难以开口。 几乎只是想起,便感到有什么撕扯着他的心脏。 尚善没有等到回答,于是他沉到了水底,也不理会谢衡之的问题。 他已经活了很多年,修士凡人亦或是魔族,他见过的多到数不清,死在他手上的也太多了。虞禾在他的生命里,只占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他原谅虞禾的失约,等他再睡一觉,也许就能把这个弱小的人族也给忘掉。 谢衡之在禁地边缘站了许久,暗河里已经没了动静。 死在栖云仙府中的修士,有各辖地的宗门负责收埋,再通知所属师门,最后决定如何处置。 虞禾只是一介外门弟子,死得悄无声息,悔过峰并没有收到她死去的消息,因此她的尸身落在何处,她的同修并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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